第十七回 小施牛刀 代代皆平安 大选总统 人人齐紧张





  书接上回。却说刘运筹率领精壮“触代”,攻向国大会场,却可望而不可即,卫兵不准入内。双方僵持到中午时分,主席团感到如不设法转圜,可能再出命案,岂非更糟?于是于斌、莫德惠、王云五等人奉命出面劝慰,这三人出得门来,使陷入重重包围,于斌要了一只凳子,立在上面发表演说道:“各位,你们从早上到现在还没休息过,真够辛苦的了,真太疲乏了。”但下面却一片“妈妈声”道:“别说这个,我们在问题未解决之前,不会疲乏的,算了算了。”刘运筹见会方无非敷衍,便下令全体席地而坐,在台阶上布下阵图,非得圆满答复,决不撒退。于斌等人无可奈何,王云五只是搓手,莫德惠唯有摇头,于斌把心一横,说:“好啦好啦,明天一定把这件纠纷解决,大家放心回去,由我们三人负责。”刘运筹见风使舵,便下令作鸟兽散。

  那边厢蒋介石也风闻一二,把于斌、胡适、莫德惠等人找去问道:“这些人到底闹什么,今天要自杀,明天要抬馆,后天要请愿,娘希匹我实在受不了,要拿点颜色给他们瞧瞧!”于斌笑道:“这些人,千万不能太看重他们,由他们闹,反正也闹不出什么花样来的,倒是再过两三天,主席就要荣任大总统,到那时候如果他们还没妙完,真的不大好,不如由他们全体出席,主席以为如何?”

  胡适、莫德惠等人也表示这个办法不错,事到临头,这批“触代”“绝代”“签代”也不妨出出席,投投票,为总统的产生热闹热闹,减少一些不愉快的气氛。蒋介石闻言沉思久之,终于叹一声气,一脸笑道:“好好,就这么办了,于主教真有办法,牛刀小试,已把我伤脑筋的事情迎刃而解,实在真有本事。不过,这个,最好要他们绝食的进食、想死的打消主意,要请愿的打退堂鼓,否则,我实在怕到极点,……”于斌等人都笑出声来,连忙拍下胸脯,立刻赶到碑亭巷镇南中学,召集“触代”,面授机宜。刘运筹等见这几人竟然夤夜光顾,一定非好即坏,事情是拖不下去的了,当下把他们团团围住,提心吊胆,不知主何吉凶。于斌等人见此情状,都在好笑,于斌装模作样,宣布道:“各位,现在我们来到,为的是报告好消息,总裁已经答应大家出席大会——”众人闻言齐声喊叫,欢喜得几乎倒在地上翻跟斗。于斌皱眉道:“老爷们,听我说完行不行!总裁说有一个条件必须大家做到,不知道行不行?”

  刘运筹忙说:“行行行,”同时要众人不得喧闹,听于斌说下去道:“总裁既然顾虑到各位的面子问题,希望各位也顾虑到总裁的面子问题;就是绝食代表无论如何该吃东西了,而且马上就该开始,大家好在明天下午一齐出席大会。”刘运筹一听皆大欢喜,当下立刻派人到大光路招待所,通知那八个“绝代”进食,于是“触雷”笑剧于焉告一段落。

  于斌等办完这项差使,已是三更时分,遵蒋之命仍去官邸复命。蒋介石道:“不会再有问题吧?”胡适笑道:“现在是‘代代平安’,每一个代表都没有话说了,不管他是什么‘绝代’、‘触代’,已经风平浪静了。”于是众人皆笑。

  但笑声未完,蒋介石却叹起气来;而且心事重重,极不愉快;众人见状,又象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于斌便问,蒋介石答道:“你们几位有所不知,事情发展到今天,内情奥妙曲折,大家都心照不宣;我个人何尝想做总统!这责任太重,而且——”说到这里蒋介石双手一摊道:“我为了大局,决心退出竞选,以示无他!今日之下,我只怕人家说闲话,指我们戡乱未成,却在争权夺利。”

  于斌、胡适、莫德惠等何等精明?一听便知道美方支待李宗仁的压力,已使他感到寒心,因此有这番论调。于斌忙说:“主席不必难过,唯其局势欠佳,更显出主席的举足轻重,总统一职非主席莫属。”莫德惠也说:“是啊,斯人不出,奈苍生何!主席众望所归,非做不可!”他低声道:“明天我们开会时,可以提出戮乱期间应增加总统权力,不就行了吗?”蒋介石心头暗喜,但仍指指胡适道:“我的意思,总统一职最好由适之兄或张伯苓先生担任;但伯苓兄说他年事已高,精力太差,决定不做,适之兄别客气,你来如何?”

  胡适忙不迭拱手道:“这怎么成?主席未免挖苦我了。我一介书生,对政治外行,将来想搞教育,大总统一职绝对不能考虑。”

  蒋介石见众人反应如此,暗自喜欢;心想美国人虽厉害,但对他还没到说换就换的地步;可是为了表示大方,却又非到处嚷嚷不可,同时可以看看一般反应如何。于右任不知是计,立即反对,说:“目前国事危急,没第二个人可当此重任,请勿再辞。”张伯苓的边鼓打得更响,说:“主席如果不当总统,国民党也就完了。”陈立夫更是做得出色,竟当众涕泣起来。

  陈立夫在公开场合之中,痛哭流涕,表示他对蒋的拥护道:“总裁与底下人脱了节,国民党没有人才,总裁不干总统,那国民党还堪设想吗?我们非拥护他竞选总统不可!”

  列位看官,有人认为蒋介石官儿做得越大,他的事业也越走下坡,当年出任总统,却是“弱”弩之末了,这并非对蒋个人的攻击说法,而是事实。CC等在当时己感到末路的悲哀,乃如此凄凉。并非没有蒋便不能挽回危局,而是如果没有他,他们更不得了,故痛哭流涕绝非表演,倒是真的。当时有一位著名的文人在南京感慨而言道:“我们这只政治的船已经触礁,搁浅在那里,满船男女大哭小喊,水手们都在争夺救命圈,各奔前程。”实在是实情的写照。CC等分明不信任蒋介石能带他们逃生,但不由他掌舵又该如何呢?

  言归正传,却说一方面有人拥蒋,另方面拥李之人也在开动脑筋。有一天南京《新民报》上忽然登出一段巨幅广告,名曰“南京交通部服务社全体员工以平民身分至诚拥护李余仁先生竟选副总统,特备专车免费迎送国大代表至国民大会堂投票启事”,这条启事登在竞选白热化的当儿,特别令人注目;而读下去,更其使人紧张,原来文中第六段说:

  “六,国际风云日紧,安内攘外,同属重要。蒋公应利用其国际威望,不时欧游访问,借以增进国际对我谅解,进而真诚合作。李先生倘能膺选,对安定时局胜任有余,对外也足具条件,或谓李氏系桂地主脑,深恐一旦握权,难免一般官吏有地域之分,吾人鉴以李氏过去之作风,深感排除异己者,非李氏也!”

  “唷!”蒋介石一看,倒真的吃了一惊,当即召集亲信商议道:“李宗仁这个启事,不是又说明美国在支持他,要把我取而代之吗?”

  “还有厉害的,”陈立夫愁眉苦脸道:“这个启事的第八段中,公然提出了我反对李宗仁当选的事实,还给了我一个暗示性的反击。”

  蒋介石急问:“现在他们想干什么?”

  “不要紧!”CC前敌总指挥潘公展回答陈立夫道:“我们反攻的机会来了!”他鼓掌大笑,当即召集干部,说:“各位,现在我们反攻的机会来了!李宗仁这个启事,给我们搭上了反攻的跳板,真太好了!大家知道,在国大期间,我们同孙科先生立案了十种以上的报纸,现在这些报纸开火的机会到了!”

  CC诸将不解,反问:“这个启事好恶毒,怎会是为我们安排了反攻跳板?”潘公展洋洋得意道:“听我道来,听我道来!现在我们要正式动用这十几家报纸,集中火力对准李宗仁脑袋开过去!”潘公展眉飞色舞:“大家请记下来,明天报纸上的重要新闻,就是说李宗仁竞选副总统很有希望。为什么有希望?因为他有美国人做后台!就因为有美国人做后台,盛传李宗仁当选之后三个月,即将驱蒋下野!

  “还有,说李宗仁竞选之前,已同港地另一李姓巨公有欲契。只要蒋主席下台,他便迎港地之李重开和谈!”

  “还有,就说李宗仁已预备在中共五月攻势最危险关头,策动西南宣布退出内战,自成一局,逼蒋出洋。”

  CC诸将听到这里,莫不拍手赞成,潘公展乐不可支,扬扬手道:“好,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大家就根据明天十几家报纸上所说的这些,请中央组织部的中央调查统计局同人分头警告拥李代表,假如不选孙科而选李宗仁,党中央将予处分!”

  一片掌声中,CC众将纷纷次动,分头进行,李宗仁还闷在鼓里自鸣得意;待第二天早晨醒来,局势业已大变,李宗仁阵脚立刻大乱,十分糟糕。

  “会不会太过分了?”陈立夫陈果夫在高兴之余,总觉得有点儿不放心,问潘公展道:“我们这一棍重是重了,可是会不会引起……”潘公展拍胸脯保证道:“打蛇打在七寸里,无毒不丈夫;如果这个家伙真上台了,还有我们的日子吗?”二陈也觉得只好这样了,白刃肉搏,你死我活,没什么说的,便静待佳音。不料李宗仁那一边眼见情况严重,同白崇禧等人夤夜商议结果,认为非以退出竞选还击,不足以扭转局势。众人商议久之,决定出此“险招”;同时由白崇禧发表谈话,猛烈攻击CC,公开归咎CC,对蒋介石作软性示威。一时南京城里闹得满天星斗,乌烟瘴气;双方如临大敌,眼见风暴将起。蒋介石观察战况,同智囊团再三商量,却发现了一大漏洞,不禁大骇。原来李宗仁手下虽无浩大军容,李品仙和夏威的部队也并不多,可是这些队伍恰好在南京附近,蒋介石立刻感到不妥。

  这些剧烈的争夺不容稍缓,迟则有变,蒋介石心头明白,夤夜把陈家兄弟二人找来,骂道:“你们怎么搞的,你们怎么搞的!”陈立夫等还以为老蒋深夜召见,必有嘉奖,不料碰了一鼻子灰,瞠耳结舌,无法说话。蒋介石道:“你们闹得也太过火啦!你们知道南京附近,是谁的队伍在驻防?”

  陈果夫一听心定,说:“报告主席,南京附近有李宗仁的军队在驻防,事先我们已经研究过了,他们为数不多,而且也不敢胡来。”

  蒋介石一听跳脚,大骂道:“你们真是明知故犯,真要气死我啊!你说人家兵少,这个实在太冒险,他们的兵少到只有一个连,可是近水楼台,把我挟持,你们难道敢派飞机轰炸吗!笑话!西安事变的教训,你们怎么忘得干干净净,实在太不成话啦!”

  二陈相顾失色,亢自做声不得。蒋介石骂够了,挥挥手道:“还不快去转圜!害得我要派张群大排酒席,请李宗仁吃饭劝驾,你说我的面子放到哪里去啦!”

  二陈只得唯唯告退,但也不能参加张、李之宴,只得按下阵脚,静待出击,按下不提。

  却说这场风波闹得太大,无法终场,闹得二十六日正午,解决仍是无望。大批“国大代”也乐得玩儿玩儿。有的去秦淮河,有的去灵谷寺,有的去玄武湖,踏青泛舟,“饮食男女”,各适其适。只是苦了几个重要干部,正忙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分头进行幕后活动,真个是浓云密布,莫测高深。官场中人有的去重庆饭店安乐厅走走,那是李宗仁竞选的大本营,只见李宗仁太太在懒懒地嗑瓜子。看见客人,笑容勉强,痛斥二陈的那些报纸,嘲笑她是“用飞眼竟选第二夫人的竞选人”,气得要哭。那边厢李宗仁的发言人黄雪邨,又在埋头写什么,空气一点不活泼。就在这当儿有副官匆忙追来找黄谈话,黄一听掷下笔拔腿便跑,把客人看得莫名其妙,只得告辞。但到门口,却又心不死,问卫士黄雪邨到哪里去了?答称到周主任(至柔)公馆去也,于是人们意会到:李宗仁是要搭飞机打道回衙了。

  周至柔等人也奉命劝驾,其中个别同李宗仁有点交情的,便问他为什么强硬到这种地步,决心求去。李宗仁苦笑道:“老兄有所不知,说穿了,我实在有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你替我想,凭我李宗仁在这里的一点办法,怎能吃得消CC那股阴毒劲儿?”

  客人不以为然道:“不见得吧?”李宗仁叹道:“老兄有所不知,强龙不斗地头蛇,这是一;即使勉强选上了吧,来日大难,遍地荆棘,教我怎么得了?这是二;我们几个人昨夜商量,认为不如暂时沉默为宜,既不分裂,也不合作,拿这一手来对付他,静待发展,他悔悟也好,坚持也好,只得再说了,这是三;而且这些事情有目共睹,华盛顿不是不知道,让人家来评评是非吧,这是四。有此四点,足见政海风云诡谲。我们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也无可如何,只好如此呢!”说罢浩叹。

  蒋介石也不见得安乐,问张群同李宗仁这一顿饭吃得如何?张群只有叹气的份儿,认为对手确有一套,不可小看了。蒋介石待众人走后,到陈布雷房中发牢骚道:“今天我才感到,这一次国大会议,我们是湿手抓着于面杖,摔不掉了。”

  陈布雷心想一点不错,但也只好劝道:“吉人天相,不会有什么;再说中国的事情,往往会在无办法之中想出办法,昨天我们谈的拿五院的位子来安置落选副总统,其实也真是好办法,一点不勉强。”

  蒋介石想了想,叹道:“话是这样说,但是经过这一次破脸,裂痕已经表面化,问题相当麻烦,不管副总统问题怎样解决,我们内部的纠葛,恐怕会跟着局势的恶化而……”蒋介石一个劲儿摇头。半响,凄然道:“来日大难,来日大难喔!李宗仁,白崇禧,变成了两张华盛顿的牌。”

  陈布雷泪眼模糊道:“那倒是不会的,西安事变的情形,现在已不存在,先生请放心。”

  “布雷!”蒋介石苦笑道:“张学良‘西安事变’的条件他们是没有,可是我要把他们当作胡汉民第二的可能性,也没有了。”他搓搓手说:“外面很热闹,我心却寂寞。”

  正是:众人皆清,唯吾独浊,自鸣清高,没有话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