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甘苦共尝” 冯玉祥上大当 “死生不渝” 蒋介石不认账





  书接上回。却说李宗仁被蒋介石打垮之前,蒋是中央政治会议主席,北伐时代的几个方面军总司令分任各地政治分会主席:武汉政分会李宗仁、广州政分会李济琛、开封政分会冯玉祥、太原政分会阎锡山。李宗仁退守广西之后,李济琛早已被扣南京;阎锡山在蒋桂战争时曾接受蒋的委托,监视北京的白崇禧;而冯玉祥并没有在蒋桂之战中讨得便宜,依然故我,在蒋看来,中国的“军阀”都已在他“国民党正统”旗帜之下,至少不敢乱动了。

  “主席要小心冯玉祥!”陈果夫报告道:“主席该记得前几个月南京大拆房子,扩宽马路,市政府在地图上划了两道线,限半个月拆完,不拆的公家替他代拆。有一次两万多老百姓为这件事到政府请愿,主席派冯玉祥出去同他们讲话,他竟敢说市府要拆房,就应该先替你们盖好房子,如果没有盖好,先拆你们的房子,那就不对!现在是中华民国,不是中华官国,你们不同意,没有人敢硬拆!”

  “我已经知道了,”蒋介石说道:“留心他在外面胡说八道!”

  “主席要小心冯玉祥!”戴季陶皱着眉头:“前天我听人家说,老冯在说你闲话。他告诉人家,说主席有一天请他到汤山官邸洗澡,主席曾跟他说过:‘常说的话,平、粤、沪、汉这四个地方拿在手头,全中国就在他们手中了。’老冯说这是主席对他和桂系的挑拨。因为那时李济琛在广东,白崇禧在北京,桂系的张定璠在上海,桂系的胡宗铎在武汉,冯玉祥说……”

  “我知道了。”蒋介石面孔通红:“你们要时时留心,看他还说些什么。”

  “报告主席,”何应钦有个机会偷偷地密告道:“有人告诉我,说冯玉祥在外面跟人家说:何成濬在北平驱逐白崇禧,李济琛在南京被扣,熊式辉在上海贩卖鸦片同张定璠的驻军打起来,他说这都是主席发动的。”

  “知道了,”蒋介石拍拍他肩膀:“你们给我多留心。”

  “啊!”张静江有一次把蒋拉入密室,埋怨他道:“在冯玉样面前你可不能随更说话……”

  “我说了什么?”蒋介石一怔。

  “我也是听人家转告,”张静江同蒋介石两个人在一起的时侯,总是大咧咧摆出长辈样子:“他说,他有一天晚上在你家里吃饭,文官长古应芬拿着文件来找你,说熊式辉在上海为贩卖鸦片的事情闹得很凶。你就说没有这回事,那是胡说八道!古应芬说这里有电报为证。你说有电报我也不信!古应芬说信不信是一件事,舆论又是一件事,舆论是很重要的,”张静江笑笑:“你就光火啦!”

  “我记不清了,”蒋介石皱皱眉:“老冯说什么?”

  “老冯说,你就当着他的面向古应芬大发脾气,古应芬说舆论怎么样,你就说:‘什么舆论!舆论!舆论!我拿三百万元开十个报馆,我叫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什么狗屁舆论,我全不信!’老冯于是在外面说你长,说你短的。还说你把舆论当狗屁。”

  “还有吗?”蒋介石淡淡一笑。

  “一时想不起来,”张静江掏出一张纸条:“这次来找你,是关于上海那宗鸦片生意,大家赚了点。你的,已经用老名字存到银行去了。数目,在纸头上,你过过目。”

  “真的出了人命?”蒋介石迅速瞧了一眼便问道。

  “那是真的,”张静江笑笑:“上海滩嘛,死几个人,算什么?”两人接着笑了一阵,蒋介石翻翻报纸道:“舆论虽是狗屁,重要还是重要的。”

  “所以你让布雷回到报馆去了?”

  蒋介石点点头:“我要他物色几个人,多办几张报。”

  “现在的问题是老冯,”张静江正色道:“他在外面嚷,说同你结拜一场,目的是为了革命,如果你背叛革命,他……”正说着,待卫来报:“冯部长到!”

  “啊!”张静江连忙往边门退去,摇摇手,低声说道:“我走啦!”接着沉重的布鞋声到达门口,蒋介石略为整理桌上的文件,把那张鸦片烟获利分配单往抽屉里一塞,立起来便叫:“大哥,请坐!”

  “这里好静!”冯玉样弦外有音:“外面可吵翻天啦!”

  “大哥说什么?”蒋介石作吃惊状:“外面吵什么?”

  “外面,”冯玉祥接过茶,一饮而尽:“解散军队,解散出事情来了!昨天蚌埠又解散了三、四百人,坐火车到了浦口,打垮了车站又动手抢起来!接下去又打到下关,打进南京城来了!”

  “这个我知道,”蒋介石笑道:“退伍兵抢了银行,同警察、宪兵打了起来,到后来我看没办法,把学校学生调出去抵挡了一阵,终算打垮了退伍兵。”

  “你同意把军校学生开上火线的?”

  蒋介石点点头:“大哥有什么意见?”

  “我的意见不少,”冯玉祥立了起来:“首先,我是军政部长,可是第一集团军不肯听我命令,我要他们包围退伍兵,不得闹出人命,结果死的人太多了。对于退伍兵、军校学生、警察、宪兵,尤其是老百姓,你说这件事情我们脸上还有光彩么?”

  “大哥,你听我说。”

  “你听我说,”冯玉祥挥挥手:“你解散军队的办法,我不赞成!”

  “大哥!”蒋介石想切断他的话,冯玉祥却不理会,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记事簿,翻了翻:“你听,这就是你的解散军队办法。一、预备火车一列;二、红绿纸标语各二百份;三、军乐队,若无军乐队用本地吹鼓手也好;四、招集一些民众;五、把要解散的军队集合在站上,架起枪来;六、先是军官讲话,不外说今天欢送爱国的革命军人退伍还乡,不要名,也不要利,这是伟大的爱国行动;七、接着由乡绅代表民众演讲,也这样说;八、接着把军队徒手拥上车去;九、大家呼口号:退伍军人万岁!十、汽笛一响,车走了!”冯玉祥把小本子往口袋里一塞:“你瞧,你这个办法好是好,不过实在令人寒心!要不然这两天南京城里怎么会‘乒乒乓乓’打起来,给退伍兵闹得个鸡飞狗跳的!”

  “嗯,嗯,这个,”蒋介石问道:“大哥,这是谁告诉你的?我并没有订出这种办法……”

  “你没有?”冯玉祥不悦:“你刚才不是承认了吗?本来我也不知道,昨天我到军委会问他们第一集团军队发多少饷?给多少川资?给省、县的公事如何办法?一个姓贺的中将阶级的军官就告诉我,那上面十点解散办法。”

  “贺——”蒋介石咽回去下半截话,一脸怒容也立即改为满脸笑容,拍拍冯玉样宽厚的肩膀道:“大哥,这些小事,别提了……”

  “还有一件事,”冯玉祥皱眉:“这大概不算小事了吧?第一集团军所辖的伤兵医院,办得好不好?”

  “马马虎虎。”蒋介石笑道:“大哥有何见教?”

  “有许多伤兵到军政部来告状,说第一集团军所辖伤兵医院的院长,真不是人养的!克扣伤兵饮食费、医药费,种种费用,为数不少!于是我叫军法司把那个院长找来,一问属实,我便把那医院院长治罪。院长却向我诉苦,说太冤枉,他说:‘任何院长都比我弄钱多,别的院长不告光告了我!’这医院是第一集团军的,我应该把那院长的话告诉你。” 

  “好极了,好极了,”蒋介石作感激状:“大哥,好极了,我一定办!您不必问了,我自己查吧!”

  “那我走了!”冯玉祥刚起立,侍卫官来报告道:“有一个日本人布施胜治想见主席。”

  “好好,”蒋介石接过名片,问冯玉祥道:“大哥,你认识这个日本人么?”

  “我认识,”冯玉祥点点头:“前几天来找过我。”

  “他找你干什么?”

  “他向我道歉。”

  “道歉?”蒋介石一怔:“道什么歉?"

  “大概你也知道,”冯玉祥瞅一眼他的契弟:“这个家伙写过一本书,说我同苏联订有卖国条约。前两天他就为这件事来找我,说当初他所以写那本书,因为有人给了他两万块钱。现在他知道错了,所以向我道歉,并且说他将写一本好的书,来抵偿上次那本书中对我的诽谤。”

  “哦,”蒋介石送他出门:“你怎么说呢?”

  “我说你写得好与我没关系,你写得坏我也不会恼你,但你总要问问自己的良心安不安?可是你放心,我也决不会告你,说你毁了我的名誉。”

  “大哥有理。”蒋介石走到办公室门口,看见布施胜治在那头被侍卫带入会客室,便道:“我不送了。”

  “今天,”冯玉祥嘱咐道:“这个日本人又来找你,你可要小心。”

  “当然当然,”蒋介石摆摆手:“大哥别介意。日本人这样写书的很多,我们不在乎。”

  眼见冯玉祥在走廊上向卫兵还礼,沉重的脚步迈出西花厅。蒋介石在房门口发怔似地思索着,忘记了他已经答应接见那个日本人。蒋介石慢慢地回到办公室,往沙发里一躺,他对冯玉祥的每一句话仔细推敲:“我到军委会问第一集团军发多少饷?”蒋介石冷笑笑:“我的第一集团军从不欠饷!你把我怎么办?”他望一眼案头小山似的公文,里面有第二集团军、第三集团军、第四集团军的要饷电报:“未曾关偏,已半年矣!”“八个月来,未见粮饷发下,长此以往……,伏乞……”蒋介石咬咬牙:“去你们的!”

  蒋介石当真没有答复这些非嫡系部队的关饷问题,而且还派人带着现款到北京附近继续收买张作霖、吴佩孚、孙传芳的残部。这些事情瞒不了人,第二、第三、第四这三个集团军的军官士兵恨得牙痒痒地。各集团军首领于是在北平集合,开扩大会议,决定了讨伐蒋介石的命令。

  民国十八年九月十八日,张发奎一马当先,打起反蒋大旗。他痛骂蒋介石是国民党的叛徒,专擅独裁,非打不可!军政部长冯玉祥潜回西北,率领旧部准备响应。山西的阎锡山态度也暖昧起来。十月,广西李明瑞、杨腾晖联合冯系的孙良诚、宋哲元、刘郁芬,门致中、石敬亭,以及阎系的商震联合通电。唐生智痛定思痛,也跟着起兵,声势浩大,蒋介石闻讯寝食俱废。

  反蒋联合阵营在宣言中提出蒋介石专制独裁,无恶不作的凭据后,再质问两点:第一,宋子文经手四亿元公债用途不明!第二,宋子文、何成濬、张群,陈果夫、刘纪文等蒋系人物,经济上中饱私肥,现在要把他们同老蒋一网打尽,才出了心头这口鸟气!

  宋哲元、孙良诚等讨蒋通电也说得分明:“……十八年三月十八日召开国民党三全大会,四百零六名代表中,为蒋介石指定者凡二百一十一人,圈定者达一百二十二人,党成一人之党,中央成一人之中央,假中央集权之名,行专制独裁之实……”

  蒋介石接到各方面的讨伐电报,连日召开会议,应付这个局面道:“大家可以放心,”他说:“我姓蒋的不怕这个,他们是乌合之众。我们呢?后面有人撑腰!大家都知道,打仗表面上打的是武器,其实打的是钱。他们既缺武器又缺钱,我们两者都不缺,又有武器,又有钱!”他指指如带的长江:“大家看,这些挂着美国旗的大洋船,一批批运给我们急需的东西!”

  “但他们打得好凶,”蒋的部下纷纷告急:“第四集团军从广西打出来,下了长沙到岳州;第三集团军从山西越过河北打到山东,第二集团军从陕西打出来,越过黄河打到了安徽的北部,局势这样发展下去,……”

  “我有办法!”蒋介石复电道:“不要紧,再看以后的发展吧!”

  蒋介石守着电话、守着几个文武大员,但他并不是在指挥作战,而是在同被派往各处收买敌对部队的心腹联络。他的着眼点是冯玉祥的部队:“只要把老冯打垮,其他的部队勿要摆勒心浪!而打垮老冯的办法不一定要动刀动枪,请‘袁世凯’出面帮忙就行了!”

  “袁世凯”是银洋的代名。在这期间,“袁世凯”的确帮了他不少忙,但被收买的都是些虾兵蟹将,反蒋的主力部队还没有受到影响。之后,战局越来越险,蒋介石寝食俱废,他用“请拭目以观”来答复美国人的“殷切关怀”,他用焦急粗鲁的词句同左右心腹谈话:“娘希匹!冯玉祥这赤佬真该千刀万剐!我同他结拜兄弟,总算看得起他,没料到他领头反对我!”蒋介石愤愤地以拳击桌:“今年五月十三日,我给他复电,还说他是革命元勋,誓共生死。他给脸不要脸!”蒋介石歇斯底里地狂笑:“可是过了十天,我就通缉这个混蛋,骂他背叛党国,着系内外文武机关一律协缉拿办!总算出了一口气!”突地电话铃响,蒋介石一把抓起听筒:“喂喂!长途台!我是总司令,你是哪儿?……什么?石友三、韩复榘开价一千五百万?”蒋介石捏住听筒,问左右道:“一千五百万,韩复柴和石友三,贵不贵?”

  “这是冯玉祥的主力部队咯!”蒋的左右不敢说韩复榘同石友三值不值一千五百万,而只是旁敲侧击,说明这两人的重要:“这两人如果倒戈,老冯就完咯!这一次的兵变也完咯!”

  “娘希匹!”蒋介石象应付一场大赌博,一把敞开领子,使劲抓抓头皮:“到底值不值,你们不嫌贵,我敲定啦!”他连往年在交易所中的术语也逼了出来,但抓起听筒后立即改口道:“好,一千五百万,就是一千五百万!要他们立刻倒戈,只要有点成绩,马上付钱,你可以先付点定洋。”

  这边长途台收线,那边长途电话又来,只见蒋介石哼哼哈哈一阵,挂上电话喜气洋洋地向左右说道:“真是好运气,有几个地方闹饥荒,我们有吃的,他们没吃的!娘希匹!讲好了价钱自动削价,说火速送粮前往,也可以马上停止敌对行为!”蒋介石反剪着手大步踱几个来回:“冤枉冤枉!早知如此,韩复榘、石友三两支人马,也不让他们敲这么一记竹杠,嘿!一千五百万!”他皱眉:“太贵!太贵!可是已经敲定,来不及了!”他坐下来闭目养神,偶然在口装里触到一块现洋,把它拿出来边转圈子边想心事,突地把它放在茶几上笑道:“你们看袁世凯是我的长辈,他在世时对我帮过小忙,如今他死后,对我的帮忙可大得出奇!”说着狂笑。

  就这么着,“袁世凯”替蒋介石打了个大胜仗。韩复榘、石友三两军团为蒋收买反冯,这个反蒋战争酝酿的时间很长,但实际作战只有二十几天。从十八年十一月中旬到十二月初旬为止,蒋介石从险恶的下风一下子反占了上风。

  冯玉祥经过这次失败,他并没有死心。紧接着,十八年十二月下旬到十九年一月十五日之间,蒋介石二次“讨唐”,唐生智又打了一次败仗。战鼓甫停,冯玉祥便联合阎锡山再度讨蒋。十九年四月间,冯、阎起兵会师彰德,五月二十七日召开北方党务会议。阎、冯改组派同西山会议派于八月一日召开扩大会议。改组派有汪精卫、陈公博、顾孟余、柏文蔚、王法勤、陈嘉祐、白云梯。西山会议派有邹鲁、谢持、覃振、居正、许祟智、傅汝霖、茅祖权。阎系有商震、赵戴文、赵孟廉。冯系有鹿钟麟,薛笃弼等。阵容之盛,也不亚于十八年那一次的讨蒋。蒋介石经过上一次阵仗,已是胸有成竹,只见他不慌不忙,派人到吴稚晖那里去道:“主席有请!”

  正是:翻手为云覆手雨,光头远胜于袁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