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树溜出外公家时,天已近黄昏。这时风已经停了,小城镇仿佛掉进了一个大蒸笼里。气温骤然高了起来,使人们跌跌撞撞,昏昏欲睡。即使在高温下,空气依然象透明的果子酱似的凝固着。“我就是在这果子酱里走着呢!”直树一边想着稀奇古怪的事情,一边在路上走着。朝哪儿走呢? “朝哪儿走呢?听老天爷的吧……向左走,对。” 这是妈妈喜欢用的方法。比如就拿吃点心来来说吧,要是拿不定主意是吃奶油馅点心还是吃奶酪点心,妈妈总是说,听老天爷的吧。只要妈妈一有公出任务,不管去什么地方一都会毫不犹豫地作出选择,从不优柔寡断。但是如果工作中遇到挫折,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时,她就喜欢掐着手指算。 城镇的白色土墙一眼望不到尽头。土墙上砌着青瓦,好象列队而立的古代士兵们在雄辩地告诉人们这确实是一座大名曾经居住过的古城。直树走过这段漫长的土墙来到护城河边上。朝下一看,河面上一片水草。纤细的草茎上生长着淡绿色的垂柳般的叶子,相互纠葛,连成一片,把水面遮得密密实实。火红的夕阳虽然快要落山了,却依旧放射出灼热的余辉。那余辉映照在覆盖着水草的水面上,又从水草的缝隙里折射出鳞鳞金光,整个护城河犹如一幅缀满宝石的绿色地毯。 直树不知道自己在河岸上站了多久,当他从迷人的景色中醒悟过来时,仿佛听见什么东西从他脚下咯噔咯噔地走过去的声响,同时还有小声说话的声音:“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声音低沉、嘶哑,但无论怎么听,都觉得就在附近不远。直树格外小心地从脚下寻找起来。原来是一把椅子。是一把小巧玲珑带靠背的圆椅子。对,要是勇子坐刚好合适。就是这把小木椅子拖着四条腿在护城河畔白色的道路上咯噔咯噔地走着 ……直树看呆了。怎么也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椅子能走路吗?然而,眼前的情景分明又不是在做梦! “没有,没有,哪里也没有……” 椅子一边用低哑的声音嘟哝着一边沿着夕阳残照的道路走着……沿着没有行人的寂静的河畔走着……直树木然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椅子。椅子宛如一位身材矮小而又上了年纪的老人哈嘻哈嘻地走远了,又忽然消失了。 “……” 直树张开嘴想说什么,但是没有发出声音来。他摇摇晃晃地走起来。两条腿好象灌满了铅似的,每迈一步都十分吃力,整个身体似乎没有前进。 “凝固了,空气凝固了!在这果子酱般的空气里要往前走是困难的。”直树一边拨开沉重而粘糊糊的空气,吃力地向前走去,一边在心心里反复这么想着。太阳终于隐去了,缀满宝石的绿色“地毯”立刻黯然失色,变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暗绿色,它好象也要睡觉了。直树费力地走着,在椅子消失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啊……”他叫了一声。他发现了一条朝左拐的小路,这使他很惊讶。河畔上长满了树,茂密的树丛把这条路遮隐起来,使直树没有及时发现它。椅子会不会由这里拐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顺着这条路走过去,又不禁大吃一惊:只见那把小木椅正沿着密林中这条阴暗的小径咯噔咯噔地朝前走着。但是,当他刚一停下脚步,椅子又没影了! 直树又往前走去,他好象在梦中走路一样,心里干着急就是迈不开脚步。 前面又出现了路,这是一条羊肠小路,消失在远方的一片海林中。 “嗯,它准是钻进了这片树林。” 他匆忙走进树林,但是并没有发现椅子,他又回到了土墙下面的大街上。这里不仅没有椅子的影子,而且连景致也变了样:两三个提着菜篮子的阿姨正在路旁悠闲地聊天。 直树毫不犹豫地拐进一条胡同里,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来的大道上。就这样走来走去,终于来到山脚下的杂树林前的一条路上。 “咦,这树林子好象在哪儿见过。”直树站在树林子前面想了一会儿,这里有一条狭窄的小路,不过看样子这条路几乎没有人走过。假如那把奇怪的小椅子会回来,必定经过这里。直树立刻拿定主意钻进了这幽暗的密林中。 突然间,树林子不见了。直树来到一扇破旧残缺的大门前。说是大门,其实只不过是立着的两根粗大的原木,显得破陋不堪。房子四周是自然生长着的龙柏树筑成的篱笆墙。这是一座建在城山的低洼处的孤零零的房舍。所谓城山是原来花浦山城的遗址。 房舍里并没有人居住。这只要看一下龙柏树篱笆就会明白。那些长年累月无人修剪的龙柏树就象被恶魔吹过妖气似的,歪七扭八的树枝怪里怪气地伸向空中。 直树在门前沉思着,那没有门扇的门,进去倒很方便。可是院子里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惊然。就这样一无所获地返回去吗?不。于是他壮着胆从这简陋的门走了进去。铺着石子的蛇形小径长满了杂草。在这曲折小径的左侧也栽种着龙柏树,左右两侧的篱笆墙相互交织着,搭成一座拱桥般的天然凉棚。 “啊……” 直树吓了一跳。在这条小径的尽头是一小片空地,栽着绣球花。花丛里耸立着一尊象是大理石雕成的男孩塑像。“干吗你在这吓我呀!啊,我知道了。有一回我和妈妈乘坐东京的山手线火车时,在途中什么车站的月台边上见到过同样的雕像,叫什么来着?啊,对了,叫撒尿淘气鬼。” “是一个正在撒尿的小男孩的裸体雕像。”直树想着。小男孩撒的“尿”在阳光映照下闪着耀眼的光喷射到小水池中。不用说,在这附近也会有小水池的。 直树钻进花丛中。“啊,果然有个水池。”水池是用砖砌的,里面没有一滴水,有的地方已经塌落。水池四周盛开着太阳花。有红的、黄的、粉的、五彩缤纷。水池边上还砌有四方形的台座,那个撒尿男孩就是被安在这上面的。从前这里有人居住。孩子们围着水池子你追我赶,嬉笑打闹。在那样的年月,这个撒尿淘气鬼一定是一个劲儿地撒着“尿”的。不知是什么时候发生了不幸事件,这个小胖子从台座上摔了下来,因为没有人把他扶住,所以摔成残废,但是他仍然伸着折断了的小腿,天真烂漫地摆着撒尿的姿势,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发笑。 直树从草丛里钻出来。在碎石铺成的小径上走了两三步。 当他向左边招去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睁大了眼睛。这时他才清醒地看到刚才没有看清的原来是一座破旧的小洋房。不知为什么,这一带到处都可以看到这种西洋式的建筑物。在来花浦的火车上他依窗眺望;在濑户内海的海滩上,他也看到了这种古老而又小巧的西式楼房,这使他大开眼界。这座小洋房虽说是木制结构,但是比起现在东京常见的预制件结构的洋楼还结实,更有建筑物的气魄。这个古老的小城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洋房呢? 苍茫暮色终于来到了直树周围。洋房大门的左边是一排任性地生长着的夹竹桃,开着淡红色的花。对面是庭院。看样子这里原来是草坪,现在还残留着被开垦耕种过的痕迹。回头一看,靠近篱笆的地方,爬满藤萝的棚架摇摇欲坠。这里同样是暮色沉沉。大概是错觉吧,残破的洋房四周仿佛暮色更浓更暗,直树又犹豫起来。但是,他怎么也不愿立刻返回去。直树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倍加小心地打开了大门。 门洞里边是用砖铺的地,房子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外面的光从刚打开的门照射进来。只有木板架上的古瓷瓶浮现在眼前。这是一只好象装着西洋陈酒的瓷瓶。直树吃惊地盯着插在瓷瓶里的几支向日葵花。干枯的叶子象是烧焦了的纸,垂在搭拉着头的花盘两边,似乎一碰就会掉似的,然而它却没有凋落。直树刚要伸手去抚摸一下花瓶,只听得沙拉拉,黑色的花象灰末一样洒落一地。接着,四周又是死一般的沉寂。直树纵身一跳,撒腿就往外跑。 但是,直树怎么会想到,在他跑出门外之后,他要寻找的那把小椅子正从昏暗的屋子角落里咯噔咯噔地走出来,并且一直在盯着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半天呢!直到漆黑的夜幕垂落下来,它才拖着四条腿走回屋去。 “没有,没有,哪儿也没有……” 椅子,喃喃自语,那声音很低很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