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值解体和悬置所留下的价值虚空是一部分中国城市青年关怀的中心。“四五”一代发出“世界,我不相信”的呼喊后不久,城市青年们却发现一无所信很快失去了它起初对自己的抚慰作用。失去永恒性和神圣性的生活不再舒适,也不再能安慰人。新的摇滚在这种情绪和感觉中应运而生,立即征服了城市青年的心。在新的摇滚中听到自己的呼喊,在这个意义上,歌手不再是一个流行歌星,而成为时代的一个文化现象。
《一无所有》是两年前出现的,是当时一部分青年的心声。在整盘磁带里,这首歌最富于旋律性,而这并不是偶然的。只有在这首歌里,价值关怀尚没有被彻底取消。在歌声中,仍有“她”的位置,并且“她”是怎样执着地、深情地被呼唤着、被恳求着啊: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无疑,我们能够感受到一种不平静的、若有企望的情绪,显示出价值维度上的焦灼和关怀仍是保留着的。我称之为变调的“蒹葭情怀”。《诗经·蒹葭篇》这样写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流从之,宛在水中央
在水一方的所谓伊人,几乎已经成为中国人的潜意识形象了。她遥远而美丽,可望而不可即,只能构成我们心灵中的一段令人惆怅的、念旧的旋律,时时盘桓在心头,却无缘一睹芳容。而《一无所有》却引进了一无所有的新感受,“她”之冷漠遥远已经不再是最主要的因素,起作用的倒是我“一无所有”。但即使如此,歌手仍勉强表述了他的幻想:
这时你的手在颤抖,这时你的泪在流
莫非你是正在告诉我,你爱我一无所有?
在这里,他隐含了这样的渺茫希望:一无所有的人并没有被判死刑,在一无所有的状态中或许仍有所爱,那个他梦寐以求的姑娘或许正因为他的一无所有而爱他。
但是,在《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中,这样的希望破碎了,从《一无所有》到《新长征》,一个痛苦的、但却是必然的蜕变完成了。
这首歌不像《一无所有》那样单纯,它写了好几个主题。当然,最重要的是对“一无所有”式希望的决裂,并由此确立了一种新的基本心态和情怀:
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
在此,主体成为价值领域中的浪人。但是仍然有希望:
埋着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
汗也流,泪也流,心中不服气
可这种希望,和《一无所有》里的希望相比,与其说是希望,不如说是抱怨。在这里,多了一层对“没有根据地”的认同,似乎把这一点当作了既成的、无可更改的事实,并由此认定,并没有手之颤抖和泪之流,并没有可珍贵、可怀念、可爱怜的东西,一切都只是自然生命的自然过路而已。也就是说,是让生命的价值向生命的自然状态认同,随着这种认同,追求神圣存在(价值存在)的可能性和希望都被勾销了,剩下来留给生命的,只能是这样的事:
怎样说,怎样做,才真正是自己
怎样歌,怎样唱,这心中才得意
在这些歌手看来,道德、社会、政治已经不能向我提供价值标准和人生信念了。于是,他们从抛弃一种价值进到抛弃价值本身,从“无”进而发展到“空”。
从这种情怀里生长出《让我睡个好觉》和《不再掩饰》两首歌。
我的眼睛将不再看着你
我的怀念将永远是记忆
《一无所有》中的“你”终于被彻底勾销了,由此,怀念也成了记忆。价值失落了,一切都不再能被评判,对于世上的一切,我已经不再明白,也不想明白。
听够了人们哭,听够了人们笑
受够了马车花轿汽车和大炮
该让我听见水声,听见鸟叫
该让我舒舒服服睡个好觉
我看够了人世间的悲喜剧,我认定这一切都是胡闹。既然我只拥有无价值的自然生命,我就只想回到自然生命的纯粹状态中去,不再受一切谎言和“价值”的欺骗;而自然(水声、鸟叫)是不会欺骗人的,我可以安心地沉沉睡去。
这和庄禅意趣已颇有相通之处了,只是这些现代城市青年的理想并不是“拈花微笑,无动于衷”,而是在迪斯科舞厅中流连,在咖啡馆中闲散,在异性的嘴唇上温存,去吮吸瞬时的、本然的生命快乐和体验。他们的口号是:“不能活得太累”,或者是:“活得潇洒些”。在这种潇洒里,除了生命的本然感受外,其余的一切都是没有地位的。痛苦由嘲弄(包括自嘲)而消解,神圣由拒绝而取消,一切进行认真努力的企图都消失在一无所持的虚空之中:这既无必要,也无可能。这些现代城市青年在这种潇洒中,品尝人生而不知其味,游戏一切而一无兴趣,既没有尖锐的痛苦,也没有酩酊的幸福。一切都是瞬间的,一切都是可嘲弄、可替代的。当人们责备他们自私时,他们却似乎并不看重自己所拥有的东西;当人们责备他们空虚时,他们却正对勤勤恳恳的老黄忠们嗤之以鼻。他们拚命活动,却并无追求;他们欲壑难填,却常常轻易放弃到手的一切。——这一切都在价值维度的失落中得到理解。
这一切和黑塞的情怀多不相同啊!黑塞曾在《美好的世界》一诗中这样写道:
啊,火热的世界
啊,你这位阳台上白皙的女性
山谷里吠叫的狗,滚滚远去的火车
你们终始是我最甜蜜的幻想和梦境
啊,尽管你们撒谎
尽管你们骗得我好不伤心
在黑塞那里,骗得他好不伤心的世界仍然是美好的,仍然是他最甜蜜的幻想和梦境。而中国的摇滚歌手由于对价值状态的拒斥而丧失了进行梦幻的能力,一切都是如其本来的样子,丧失了梦境的生活终于使灵魂感受到了疲惫。这种疲惫在《出走》里得到了展现:
多少次太阳一日当头,
可多少次心中一样忧愁,
多少次这样不停地走,
可多少次这样一天到头
无论我做什么,都毫无意义;无论我感受到了什么,都立即被新的感受所代替。这无意义的重复、这永无止息的走,是多么令人厌倦、多么使人疲惫啊!在紧随其后的叹息般的“哎呀……”里,绽露出一个疲乏而渴求得到安慰和休憩的灵魂。
再往前走,歌手索性撕破了“洒脱”的面具,唱出了另一种痛苦:
那烟盒中的云彩,那酒杯中的大海
统统装进我空空的胸怀
我越来越会胡说,我越来越会沉默
我越来越会装做我什么都不明白
这种痛苦和信仰遭到否弃的痛苦是完全不同的,后者至少可以被拚死的抗争行动本身所安慰,而前者,却只能和烟与酒相混合,酝酿加深。
但是,现实世界却在对虚空灵魂一再冲击,这种冲击使人产生某种怪异感:
放眼看那座座高楼如同那稻麦,
看眼前是人的海洋和交通的堵塞
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可还是看不过来
这个……那个……我越看越奇怪
这种荒谬感和存在哲学的情绪感受有相似之处,却有绝然不同的背景。存在哲学的荒谬感是在神性价值崩溃的背景上产生出来的,它带有怀念的内在指向,而在这“摇滚”中所表达的荒诞感,却只是一种在没有道路、没有路标的荒原上的无所适从感。
就这样,“摇滚”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灵魂的游历。它对“她”的几番抛弃和回归,对价值虚空的几番认定和怀疑,最终并没有使人走出无意义的痛苦领域。在没有路标、没有阳光的荒原上,灵魂仍在徘徊。
毫无疑问,在社会现实面前,逃避是没有用的。如果不秉承一种新的气质和情怀,类似的灵魂戏剧就将不断重演——被改变的将只是剧台和演员。
海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