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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你吗? 作者:马丁

 

  爱情是这样发生的,我到冯裁缝的店里裁西装套裙,冯裁缝的儿子正在踩缝纫机,他将缝纫机踩出一片哗哗声。当时还不知道他是冯裁缝的儿子,我还以为他是个打工的。我走进店里,哗哗声消失了。突然消失的哗哗声让冯裁缝的眼睛瞟向了他儿子,然后他从他儿子愣怔的眼神里发现了我。冯裁缝的下巴抵在前襟,这样他就能从老花镜的镜框上看人了,而不用摘下老花镜了。他向我笑了一下继续手中的剪刀剪裁案上的一块红布。他的儿子却离开了缝纫机堆着满脸笑容问我,裁服装吗?我点着头绕过他站在冯裁缝案前,冯裁缝却努着嘴说,你要裁衣服就找他!我不喜欢给你们年青人裁衣服,我总是裁不好你们穿的衣服。

  我掉过头,他向我挤眼睛,他眼睛传出的眼神让20岁的少女心惊肉跳。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的脖子上挂了条皮尺。皮尺在他身前软软飘动。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走来走去,让人觉得他在用目光剥我的衣服。我的腿像鹤腿那么长、我的腰像蜂腰那么细,他激动地说,你的身材真好!我真的看见案上那块红布飘过来蒙在我的脸上。他笑意盈盈的眼睛注视着一个红脸女孩。我为什么要躲避他的眼睛?我也看着他,他闪亮闪亮的瞳孔里就出现了一个忸怩作态的女孩。那个女孩就是我。

  其实我不想这样,我想让自己端庄些。可是心里却生出许多鲜嫩的爱情之花,它们疯狂盛开,让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当天傍晚,一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家伙怀抱一束玫瑰花出现在温馨美容店。

  美容店的女老板心不在焉地给一个男孩火局额前的一绺黄发,她后来就保持住这种姿式不动了,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怀抱鲜花的男人像演戏似的走到了我跟前。的确,这种场面你只能在电影、电视上看到。

  冯小泉,你跟朱红认识?冯小泉就是他,朱红就是我,美容店的女老板让我们彼此认识。

  乳白色的西装套裙一上身,一种亭亭玉立的感觉也洋溢在我的身上了。冯小泉趁我飘飘然时抱住了我,他是从后面抱住我的,他的两手匝着我的腰肢,他的下巴压着我的肩膀,他呼出的热气让我脖窝那儿痒痒难受。更让人难受的是他探出的舌头,一下舔在我脖子上,一下又舔进我耳朵眼,瞬间我的耳朵像跑过了一辆轰轰隆隆的火车,我的脖子往回缩时,他将我调整到他的怀里。

  我们接了吻。

  我们的吻有我年龄那么长。这么长的吻让人又激动又害怕,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们居住的县城没有适宜年青人谈情说爱的环境。灯光昏暗、乌烟瘴气的舞厅不是热恋的男女能去的地方。有一天我们进了舞厅,刚刚舞罢一曲,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截住我问能陪他跳吗。冯小泉将他推到了一边。冯小泉到吧台买饮料的工夫,又有一个男人走过来,他向我竖起两根手指,看我不动,他又竖起了一根,一共三根手指向我晃动着。他竖起三根手指是什么意思,但我敢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冯小泉正在数钱,我把他拉出了舞厅。冯小泉听完将我搂在怀里拥着我默默地往前走,他不回答我就给他使小性子。走到黑影地时,冯小泉在我耳畔说,他是暗示三百块钱你陪他睡一次。他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呸呸向地下吐着口水,并发誓不进舞厅了。

  我们走进一家电影院,银幕的画面是追追杀杀的武打片,热恋的男女需要温情的氛围,血腥四溅会将爱情吓跑。我们手拉手走在又黑又短的马路上,只几步我们就走出了县城,开始面对黑墨一样的天地了,有风刮过时还能闻到人畜粪便的气味,狗叫声驴叫声此起彼伏。

  冯小泉解开脖子上的纽扣说,真能把人憋屈死!冯小泉又说,我想到石家庄闯闯去!石家庄听上去像一个村名,但它却是我们的省会城市,一个年轻而朝气蓬勃大都市。冯小泉走了,我怎么办?我用行动质问他,我抱住了他,他低下头亲吻着我说,我们有手艺,到哪也饿不死。冯小泉这样一说,我刚才还空空落落的心里一下装满了希望与光明,我也开始亲吻他。

  冯小泉说,海枯石烂?我说,不变心!我们心中的爱情之花将要移植到石家庄。石家庄的阳光雨露一定适合爱情之花的生长。

  那天晚上,坐在黑夜里憧憬着我们的未来。未来像霓虹灯在我们面前闪烁,我们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石家庄。

  我们的爱情之花在我们双方家长的眼皮底下茁壮成长。

  但是我爹和我娘坚决反对我们闯省城。我娘跟我说了一晚上的理由。早晨我娘藏匿了我的身份证。我的哭闹声让我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后来骑车将冯小泉请进了家。我娘、我爹、我、冯小泉坐在了一起,我爹吸着冯小泉给他点着的烟说,小红,你瞅这样行不行,让小泉先去,等他站稳了脚跟你再过去。冯小泉的手在桌底下捉住了我的手,他的手用劲地攥着我的手,他是暗示我同意我爹的观点。冯小泉的眼睛躲闪着我,我估摸着他和我爹在路上达成的共振。这种共振现象让我一眼就看穿了,我在心里将冯小泉骂了一千遍一万遍。

  这时候我爹与我娘从我们身边站起来,他们退出了房间,并且将房门关严了。

  冯小泉搂住了我,我把在心里骂了一千遍一万遍的话喷射出来,叛徒!你是个男人吗?你怎么这么没立场?冯小泉用舌头舔我眼睛流出的既伤心又痛苦的泪水,舔着舔着他的舌头伸进了我的嘴里。

  亲吻让我暂时忘掉了伤心与痛苦。

  冯小泉说,不是我想当叛徒,是我觉得你爹说的有道理。

  我终于说出心里话,我不愿意让你离开我!冯小泉的手解开了我的衣扣……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狠狠咬住了冯小泉的肩膀。

  北方的秋天短暂得像是一眨眼就过去了。

  冬天就要来临,冯小泉给我来了封信。这是他到石家庄后给我来的第一封信,他在信中说他现在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他的工作就是像兔子一样四处拉广告。他在信中没有说让我什么时候过去。我给冯小泉回了封信,质问他为什么不开裁缝店?信写好后发现冯小泉没有给我留地址。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给我留地址,我猜测他肯定是忘了。

  漫长而寒冷的冬天让我生出了节节忧虑。冯小泉变心了?冯小泉出了什么事?冯小泉混得不好不想见我?还没等我到冯家打听冯小泉的事,他爹和他娘跑到了我家。

  他娘说,小泉没给你来信?我把那封锁在抽屉里的信翻出递给了她,她端详着信皮说,是小泉的字迹。随后她将信递给了扎头吸烟的冯裁缝,冯裁缝抖出信瓤子眯缝着眼读,然后有气无力地说,光说在一家广告公司拉广告,别的什么也没说。他的眼睛瞅着我说,走时说的好好的,到城里开个裁缝店,怎么拉开广告啦?我噘着嘴背过了身,我心说你们养活他二十年多年都不清楚,我就更不清楚了。他娘将我生气的样子看在眼里,她用手指戳点着冯裁缝的脑门说,这事应该问你自己!我爹瞪着眼睛说,怎么越大越不懂事?我委屈的眼泪从眼眶掉下来。我爹这样一说,我哇的一声哭出了声。四个大人开始哄我,哄着哄着他们又说到了冯小泉,大家最后相信了我爹对冯小泉的分析:没混好,不好意思给家里写信。

  我爹的分析让大家心里平静了,他们开始有兴致说到我们的婚事。

  他爹说,春节前,小东西要是回来就给他们把婚事办了。

  他娘喜滋滋地拉着我手说,我都给你们准备好了。

  他爹说,买下了吗?买下了买下了。他娘拉着我的手说,我托人从石家庄给你买了个大项链。她的手想摸我的脖子,我躲开了。我不想让别人随便摸我的脖子。

  冯小泉的模样在我印象里越来越模糊,这让我感到一种言语不清的不祥正在向我罩下。来自人们的口语,来自电视广播、来自报刊杂志的信息,让我知道城市其实就是个大染缸。星期一夜里我梦见冯小泉穿着一身红衣服匆匆跑过,任我怎么跑也追不上他。星期二夜里我又梦见冯小泉穿着一身黄衣服牵着一个女孩的手行走。

  这天早晨我没有到温馨美容厅上班,而是骑车去了吴家庄。其实我从内心根本就不相信算卦的事,可是我心里乱糟糟的得找个人倾诉倾诉,吴家庄的吴半仙是最好的倾诉对象。

  吴半仙眨蒙着瞎眼说,红衣,红衣就是血呀!也就是说你梦见的那个人有了血案。第二天梦见他穿着黄衣服拉着个女孩?趁吴半仙端茶喝水时我离开了焚着香火的屋子,我害怕听到冯小泉和别的女孩的事。

  等不到春节了。

  我找了个这样的由头,省城正在办美容美发速成班,我得学习学习。我爹疑惑地瞅着我,我娘也疑惑地瞅我,我娘说,你不是上过一次这样的速成班?我娘说完,我爹的脸却浮现出会心的笑容,好像他们共同揭穿了一个阴谋。精心的准备让我想到了他们会这样发问,我说,上次是初级班,这次是高级班。我娘瞅着我爹,我爹无奈地垂下头,我听见我爹和我娘一起叹了口气。

  当天晚上我踏上了开往石家庄的火车。

  坐在火车上我想起送冯小泉的情景。火车进了站,月台上流动着上车与下车的旅客,冯小泉一脚踏上火车一脚还踩在地上时扭头回望了一眼,他一定看见了凄楚地站在那儿为他送行的我。他跳下火车向我跑来,他身上背着个又大又沉的旅行包,他跑动的姿态笨拙得让人想起南极的企鹅。他将我搂在怀里,然后示意我他要亲吻我。灯光昏暗的月台闪动着星星一样多的眼睛。羞涩被伟大的爱情战胜了,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接了长吻。

  走之前我是做了准备的,我给一个叫王静的女孩子通了电话,让她到车站接我。

  王静是我参加美容美发速成班时结交的好朋友,她的家就在石家庄。给她打电话的意思是王静有条件容纳我。王静有一家初具规模的美容厅。

  王静穿着有点飘逸的长呢裙站在出站口。她向我走来时,身上的长呢裙真的很好看地飘动起来。不远处一个穿瓦鸽色风衣的男人靠着辆白色丰田车观看着我们。

  我们向他越走越近时,他离开了丰田车迎向我们。尽管他穿着讲究、精心粉饰,你还会发现他是一个年近40的男人。不知道这个年近40的男人为什么向我们走来。我斜睨了一眼王静,王静的脸像向日葵,而那个男人的脸却像挂在天空的太阳。向日葵喜欢阳光灿烂的日子。那个男人走到我们面前弯下了腰,他从我手里接过了旅行包。那时候王静站在我和那个男人的中间说,认识一下吧。她的手指着我说,我姐们朱红。随后她的手又一指着那个男人说,我哥们王大进。我的手和王大进的手短暂地接触了一下,他冰凉的手让我打了个冷战。

  丰田车在王大进冰凉的手里又快又平稳地穿行在城市的街道。

  我和王静坐在王大进的后面。

  王静向王大进的后脑勺努努嘴说,怎么样?我看着王大进的后脑勺,不知道王静问的怎么样是指什么。王静的手掐了我一下,她的嘴对准我的耳朵说,你觉得他怎么样?她吐纳的气息让我的耳朵眼痒痒,我不由缩了下脖子。从反视镜里映出王大进聚精会神开车的模样。我伏在王静的肩上说,他是谁?王静说,我男朋友。我捂住了嘴,把一声惊叹捂在嘴里。

  丰田车鸣响了喇叭,王大进偏着头说,去哪吃饭?王静问我,想吃什么?什么也不想吃,就想睡觉。我这样说着打出了一个又长又粘的哈欠。

  王静说,有你睡觉的时间。你知道你来的多是时候,明天晚上我和大进就往北京开拔。

  去北京玩吗?也许是玩也许就住下了。王静说。

  我看看王静又看看王大进,怎么也整不明白他们是层什么关系。

  在我走进王静的家时,我了解到王大进是个有钱的小老板,他想让王静钻进他设计的笼里做一只金丝鸟。我觉得王静有点糟践自己。我提醒她,以后呢?王静笑呵呵地说,以后再说以后。我又说,你们有爱情吗?王静盯着我说,爱情?现代社会没有爱情只有金钱与性爱。王静神秘地告诉我,走着瞧吧,等我离开了这座城市,你居住在我的寓所,你会听到形形色色的男人们给我打来的电话,你还会听见他们的甜言蜜语,你可以留一下心,从他们的嘴里会蹦出无计其数的爱字。还有登门的,他们手捧鲜花跪在你的面前向天发誓,我爱你!我看着王静,王静笑得很妖冶。不知道王静与多少个男人谈情说爱。

  让王静给我找来城市电话簿,查到广告公司那条栏目,我就抱着电话打,智力广告中心吗?麻烦您给我叫一下冯小泉吧!对方愣怔片刻自言自语说,冯小泉,我们这儿没这么个人。我又摁电话,飞达广告公司吗?麻烦您给我叫一下冯小泉吧!打来打去,所有的广告公司都没有冯小泉这么个人。

  我又骑车转悠,是裁缝店我就进去看看。

  城市的裁缝店怎么这么少?我见到王静后问。

  王静说,这有什么稀罕的,服装店这么多,服装每天都有新变化,个体裁缝怎么能跟得上?没有冯小泉的下落,我六神无主了。

  王静像是看出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她看着我说,你怎么啦?是不是不习惯?住住不就习惯啦。晚上我们蹦迪吧?我不想对王静诉说心事,我假装高兴地搂着王静亲了一口。

  轰隆隆的音乐一响起,像是天空滚过一串雷。有雷就有雨。站在明明灭灭的舞池,你真有一种雨前电闪雷鸣的感觉。雨就要下,面前的王静扭动起来,我也跟着扭动起来。我意识里是想找块没雨的地方躲躲雨,我跑呀跑。王静又将身子探过来,她甩动着头上的长发,先是上下甩,然后是左右甩。王静的长发不时地抽在我的脸上,她突然停下甩动,她慢慢摆着身子说,一个女孩没有男孩陪着多可怜。我的眼前出现了冯小泉。要是冯小泉在跟前该多好呀。

  我没了蹦迪的兴致。

  我们坐下喝啤酒时,王静说,那个王大进就是在舞厅认识的。我喝了一口啤酒,又喝了一口啤酒。王静看着我将一扎啤酒喝光了,她惊愕地望着我说,你怎么啦?这天晚饭后,王大进驾驶着丰田车上京石高速公路,王静的手贴着车窗玻璃向我摆动。三个小时后他们就可以到达北京了。我从县城到了省城,感觉出省城的天地真辽阔。这么辽阔的天地却没有留住王静。北京自然比省城更辽阔。王静和王大进这一对算什么呀?这时候我在王静留下的住所来回转悠。走到梳妆镜前,我看着自己,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不像自己。我狠着劲用两手刨了刨头发,头发乱糟糟地披挂在脸前脑后让我觉得自己顺眼了。我拿起一管口红在唇上涂抹了一阵。我心中的爱情之花渐渐开放了,红艳艳的、水灵灵的。我张开嘴唇察看唇上的口红,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我向床头柜走去,我看见挂在床头上的一幅照片,是王静的头像,王静咧着嘴哈哈笑。王静笑得那么透彻,让我看着看着也不由地跟着她笑了。

  我拿起电话,一个男人的声音,小静,你在家了,我一会儿到你那儿。没等我说话,对方挂了电话。果然像王静说的,她有许多求爱者。

  想到一会儿就能见到这个男人,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笑过后我就想那个男人敲开门后的情形。他看见门里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他该有种什么样的表情?他会满脸歉意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敲错门了。他退到门外,他会站在门口重新辨认一下,然后再次敲响门。

  这时候门上有了动静,想起这个男人的尴尬,我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开门时我将笑憋回了肚里,我听见我肚里嗝儿嗝儿响。门外那个男人的模样让我肚里的嗝儿嗝儿的笑声一下消失了。男人的模样让我又熟悉又陌生。陌生的是他的服装和他的发型,熟悉的是他手里拿着一束红玫瑰。

  你也许猜到了,这个男人就是冯小泉。

  我俩同时张开了嘴,说出的也是同一句话,真的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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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