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的时候,认识许多名门闺秀和小家碧玉。那时候,我蓄着分头,兜里揣着拜伦的抒情诗集,表情忧郁,博得了许多女孩的好感。在一座默默无闻的南方城市里,青春期的我看上去就像雨中的棕榈树,很有情调。
那时候我常做的事情,是守望着我所熟悉和喜爱的女孩梳妆。她们的闺房里,馨香甜蜜,有一种阴柔而又神秘的女性意境。我迷醉这种意境。你可以想象我两手插在裤兜里,围着梳妆的女孩转来转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春季或者秋季,清爽的风从窗子里吹进来,女孩子们的秀发会在梳理时不经意地飘扬起来,半遮半掩着她们白皙的脸庞。这时候的我,会轻轻地呻吟一声。梳妆的女孩回过头来,会发现我的眼睛是湿润的。她们并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却将脸转过去,嗤嗤暗笑。
我不悒郁的时候,偶尔也会在女孩子们梳弄她们飘逸的青丝时,故意藏起一只发卡,或者一瓶香水,守候在她们身边,期待着那一声必然要出现的惊叫——咦,我的发卡(或香水)呢?然后她们便会焦急地东翻翻,西找找,还不住地用手拍打着脑门。我喜欢看她们这种样子。最后,女孩子们从我在背后的手上发现了发卡或香水时,会含娇带嗔地打我一下。真讨厌,原来在你手里!那轻轻的一打,把我的心都打颤了。
碰到这些女孩子安静下来,我就对她们读拜伦的诗。这时候她们会发现我的神情既专注又恍惚,仿佛那些诗不是拜伦的,而是我自己刚刚写出来一样——我真希望全世界的女子只有一张桃红的嘴巴这样我就能从南到北把她们全部吻遍女孩子们听罢,最直接的反应是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叫。有的跳起来。有的脸色潮红。有的表情愠怒。看我时,我依旧恍惚而又专注,眼睛望着遥远的地方。我已经成了拜伦。
南方城市的女孩子,生长在青山绿水间,心就像万花筒那样多变。起初我觉得,无论怎样变化,她们的心都花团锦簇,动人心扉。我相信她们就像信任日升日落。
你知道太阳和月亮和人们构成的关系,是可以信赖的。有一次,我去看望一个比我大3岁的要好的女孩。她将我引进内室,发现了我的焦渴,称家里没有开水或者饮料。但是片刻之后,她却端来一杯啤酒,表情诡谲地递给我。我信从的目光迎纳了她的诡谲,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我感觉喝下去的啤酒微微有些温热。这个女孩狡黠地问我口感怎样。还好,我说,只是稍稍发涩,有股咸味。她听了,猝然爆发出脆亮的大笑,并且咯咯的笑声一直停不下来,好像马上就要死过去一样。
这个乐不可支的女孩子,半年之后却在她的卧室里向我郑重推出了一个短腿男人,称是她的男友;她已经打算与他结婚了。
我吃惊的眼神给女孩带来了不快。
你瞧瞧你方程,样子怪怪的。女孩说,这又不是大猩猩,我朋友好可爱的。
我没有与那男人主动伸过来的手相握。我踉踉跄跄地退出去,走掉了。浓重的乌云在我的脑海里翻滚。不断闪回的还有那男人的一口獠牙。我走在潮湿的南方雨巷里,心里想着,也许,我该到北方山区开垦一块荒地,种油菜去。
那时候的我,所有的失意与伤感,都与被忽略的时间因素有关。我依旧痴迷和依恋在女孩子闺房中软玉温香的氛围里,认为其中圣洁温馨的女性意境,任何男人以任何形式侵入,都显得粗暴无礼,不能容忍。特别是一些国色天香的女孩子,她们是天上璀璨的星辰,不应该归属于任何男人。我自认为我就是她们的保护神。
但是,我却谁也保护不了。时间很快将这些女孩子一个接一个变为人妇,接着又将她们变为平庸而又俗气的“碎嘴婆”,邋遢女人,浑身散发着奶酸、婴儿的屎尿和泔水气味。这些女子中间,偶有受了虐待哭诉到我面前的,那做丈夫的便会成为我诅咒的对象。我就像辛辛苦苦的花匠,眼看着自己悉心护理的奇花名卉,被人满不在乎地端走,而后很快败落、凋零,有的连花盆都摔了,我无计可施。发展到后来,我开始阻挠她们的婚嫁。
我为我看重的六七个女孩,付出了暗无天日的代价。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南方城市,一时因为我而名声大噪。其间甚至孕育并产生了关于我的谶语。出乎意料的是,我没有被描绘成搭救美人的英雄,相反,却被说成是走火入魔、失去理智的孪童,或者不可理喻的疯子。女孩子们对天起誓时,往往以我为赌注。要是说话不算数,她们咬着嘴唇说,就让你我结婚时撞上方程!我知道这一谶语的魔力,是在一个雨打芭蕉的黄昏。我看见电车从远处滑行而来,有位穿米色风衣的女子,袅袅婷婷地下了电车,打算往站旁的结婚用品商店走。
她柔韧的步履踩着我的记忆,款款而来。这就是将她的清沏透明的橙黄色液体端给我喝的女孩子。
白丽——我喊了她一声,快步走上前去。但是那女子见是我,怔了一霎,结婚用品商店也不逛了,返身又上了电车。从那女子避之犹恐不及的反应中,我看见自己已经成了瘟神,或者成了霍乱、麻风、红斑狼疮,甚至是爱滋病患者。似乎沾了我的边,就得永远下地狱。在电车车门关闭的一刹那,我觉得我的心,被彻底冷冻起来了。
有关我的谶语没有吓住想要结婚的女孩子,却先沉重地打击了我。细雨霏霏。
行人影影绰绰。我觉得自己生活了多年的这座城市,变得有些生疏,有些不真实。
站在棕榈树下的我,已经没有了棕榈树的风度与情调。望着淅淅沥沥的细雨,落在这座渐渐陌生的南方城市里,我想了很久。
如此这般,我从南方迁徙到了北方,来到一座与我的想象出入不大的城市。我告别故土的方式是,将珍藏了多年的拜伦诗集,丢进了那座南方城市的厕所。
过去发生的许多事情,都随着我的迁徙褪色为往事,离我远去,消失在幽深暗晦的时间隧道里。对于那些名门闺秀和小家碧玉来说,我就像一棵满身节疤的树,她们不过是开在这树上的花。那些花从含苞到绽放,也曾经姹紫嫣红;但最终,还是凋零在记忆的废墟里,化成了时间的尘埃。
北方似乎是落后的,就像是南方的历史背景。所以我适应起来,倒也并不费力。
我努力亲近新的水土环境与风俗民情,慢慢地,竟然习惯了茉莉花的清香,忘却了乌龙茶的滋味。但是北方的城市生活,就像在上演旧式影片,出现的都是老掉了牙的场景和故事。我置身其中,常常会忽然闻到一股霉变的气息。虽然我也有了新的工作,新的同事,新的生活环境,但是我的心中总是波澜不惊,任凭琐事的溪流将我带到这里或者那里。有一次,我甚至被带到了一家美容院。
美容院不是男人常涉足的地方。这里的环境温馨雅静,脂粉香气袭人,到处都弥漫着清甜柔和的女性气息。走进这种地方,我蓦然感到就像走进从前女孩子们的闺房,皮肤和神经都有些过敏。往事开始从记忆的缝隙中渗漏出来。但我用一支点燃的香烟焊上了这些裂缝。
带我走进美容院的是我的一个新同事,生着自然鬈曲的头发。出于还没有女朋友等多种原因,小伙子常常要光顾美容院这种地方。
老方,看你这模样,跟街上的老槐树似的,他说,跟我去做做按摩吧。
没这个雅兴。我说。
得了,老方,我的新同事说,就算陪我,成吗?正是这种近乎央求式的邀请,让我重新涉足逝去的河流。我又看见了口红、眉笔、粉刷、香波、洗面奶、卷发器……看见了一个又一个明眸皓齿、乌发红唇的女子。她们或坐或躺,或立或行,从不同的侧面和角度呼唤着我走进从前,就像海岛上的塞壬女仙们,在以歌声诱惑俄底修斯一样。
我的眼睛漠然掠过这些女子,朝四周浏览。映入眼帘的,是向外散发着清新情调的夏威夷风光画,是斜插着几束鲜艳的康乃馨的一只小巧玲珑的花篮,是墙上镶嵌着的一幅硕大的口红与朱唇的模型。我收回视线,见到美容小姐都像温顺的猫儿,无声无息地工作着。她们不知道我正在往事的河流中逆水而上。
我游出往事的源头时,已经离开了美容院。
时间又过去了一年。我已经能够操一口乱真的北方话的时候,这座城市开始了对我的真正接纳。我的鬈毛同事,已经将我看成了地地道道的本地人,或者说,他无形中肩负了把我同化为本地人的使命。每当我对他的异想天开表现出异议时,他都以一种执拗的热情将我彻底否定。
你跟着我走没错儿!他说,把你那些想法包一包,鸡不叫狗不咬的时候扔了吧!我在菜场上采买,在商场中购物,在单位里座谈,在朋友家小酌,人们并不把我当做作客他乡的人。漂泊感不再被小心呵护,乡愁也没有人无意触疼。渐渐地,我从一棵橘树,蜕变成了柑子。
不料,我在这座北方城市日趋平静的客居生活,最后竟通过鬈毛同事的手,断送在那家美容院里,而且又与女子有关,我想,这是我的劫数。
我再一次被鬈毛同事拽入美容院,是以参谋或顾问的身份,帮他品鉴一位令他倾慕已久的女子。虽然我对美容院这种地方厌烦透顶,但却无法对同事的嫩面子表示出这种厌烦。将要被物色的女子,是我的鬈毛同事在美容院由惊艳而至于梦绕魂牵的。自那以后,为了邂逅美人,他光顾美容院的次数大概翻了两番。
我们进了美容院,年轻的女经理朝我们嫣然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真不巧呀,女经理说,她刚刚走。
我的鬈毛同事立刻像被霜打的卷心菜一样了。在返回的路上,我安慰他,对于女人,不必这样神魂颠倒。女人的美丽,不过是画在墙上的门;你误以为你可以通过那门,领略里面的洞天风韵,结果往往撞在墙上,碰得鼻青脸肿,头晕眼花。
对于我的经验之谈,我的鬈毛同事用一句直截了当的话作了结论。你懂个屁,他说。
然后他用深情的口吻向我描述了他与心目中的绝代佳人几次相遇的情景。第一次,美人给予他的只是一个背影,稍一定神,她已经消失在人流中了。经过询问,始知那是一个在这家美容院“做包月”的女子。女经理告诉我的同事说,那确实是个出众女孩子。她为这个女孩美容时,被她的漂亮所迷醉,都不忍心收费了。真正的美,可是谁都抗不住的,这个女经理说。第二次,我的鬈毛同事见到了这个女子的身材,却没能一睹芳颜,原因是女孩的头刚伸进火局油机的头盔里,而他眼看着上班就要迟到了。第三次,他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令他夜不能寐的女子。看见她朝他款款走来,只不过六七步,他已经颤抖不已了;仿佛她的每一步,都踏在他的交感神经上。说起她的长相,我的鬈毛同事搜肠刮肚,拼命寻找和堆砌词藻,最后还是像皮球泄了气一样,瘪了下去,只是含混不清地说,唉,我完了。
我对我的鬈毛同事说,美,有的时候只是表面现象。这样的话虽然是陈词滥调,但在我说的时候却是发自肺腑的。不料我的鬈毛同事振振有词地批驳了我。
对于女子来说,现象就是本质。他说,你想想,心里不美,她人会追求美?我知道这种无谓的看法,纯粹是青春期的产物。说实话,我是不愿意看见我的鬈毛同事重蹈我几年前的覆辙。他的情形酷似我那时候的影子。但是我却无法将这位同事从幻觉中拉回现实,因为他的叙说已经从如怨如慕的倾诉变成喃喃自语了。
听着他的癔语,我心里偶尔也掠过一丝赧然,不是为这个同事,而是为自己的当年。
我的鬈毛同事一边说,一边向我展示起一把橘核,大概有十几粒的样子。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自豪地告诉我是那个女孩有一次和他聊天时给他的。他回忆说,那个女孩吃橘子,即使是一瓣,也一点一点咬着吃。她的嘴唇,是那样湿润,殷红,仿佛熟透的樱桃。在他的要求下,那红唇吐出的橘核,被他成功地收藏了。他表示有了这十几粒湿漉漉的小玩意儿,一辈子就算是活够了本。
这些橘核,他说,我要种在花盆里,让它们开花结果。
这种打算,我听起来,觉得酸劲十足。我往路上掸了掸烟灰,什么都没有说。
她还喜欢音乐,尤其是排箫。我的鬈毛同事意犹未尽,絮絮叨叨地说,她认为排箫这种乐器,层次和内容都很丰富的。
她肯定还喜欢拜伦的诗吧。我咧咧嘴说。
就是呀,你怎么知道?我的同事更加兴奋。这女孩有思想、够档次吧?我哈哈大笑。我想起了那座南方城市的公共厕所。很快,我被自己笑声背后的刻薄和恶毒刺痛了,停止了对鬈毛同事的揶揄。
但是事情的发展却没有停止。我一次次被鬈毛同事拽进那家美容院,又一次次无功而返。那位女子仿佛在水一方的伊人,总是在我们的视野中若隐若现。就在我们即将寻觅到她的芳踪时,事情却迅速走向了意想不到的结局。
你无从设想的是,结局还伴随着一个暴力的场面。我们在也许是第九次前往那家美容院的途中,见到几个男人撕掳着一个女子从眼前仓促晃过。由于是初冬的黄昏,下班时已是光影黯淡了。望着这些杂沓而去的背影,我对我的鬈毛同事说,看来又是扯不清的男女恩怨。距离虽然渐渐拉远,我依然能闻到那些男人遗留在空气中的酒气。
我们进了美容院,意外地发现里面已经被砸得一塌胡涂。施了粉黛的女经理泪流满面,脂粉和泪水和在一起,使这位女经理变得面目全非。她见了我们,就像见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
你们怎么才来呀,女经理说,她给朱三刀拖去了,店也给砸了!我的鬈毛同事听罢,转身就要出去追赶。我拉住了他,对他说,和朱三刀有来往的女子,决不是什么好果子。在这座北方城市生活了几年,使我对像霉菌一样生活在这块地面上的黑道人物,也有所耳闻。但是我的鬈毛同事旋即挣脱了我,像箭一般射出门去。我只好紧随其后,追赶那些消失在夜幕中的黑道中人。
我们终于没能追上那些美容院里的施暴者,只是赶上了殿后的尾巴,一个胖子,一个穿教士式披风的人。
站住!我的鬈毛同事像常见的英雄救美人那样大喝一声。凭什么欺负女同志?女同志?矮胖子止住脚步说,新鲜了,哪个是你的女同志?就是那个,我的鬈毛同事有些口吃地说,就是你们在美容院拖走的那个……你是说亚红?穿教士式披风的人说,她本来是三哥的小姘,最近竟婊上了杜老二,不修理她行吗?这烂×!这样的事在我看来,就像往事进了哈哈镜。我未露声色。但我看见,那人的几句话,特别是最后那个字,就像一粒子弹,击中了鬈毛的心脏。他的眼睛像要喷火,往前一蹿,又给我拽了回来。他奋力挣扎着,喉咙里咕噜乱响,弄不清说些什么。
矮胖子与穿教士式披风的人见我与同事扭作一团,交换着眼色,淫猥地笑道,跟杜老二混什么?他的家伙,还不足三寸长,不过瘾呐。哈哈!我的鬈毛同事终于未能挣脱我的手。他绝望地大叫一声,老方!我明白鬈毛的意思。我走上前去,将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杵到矮胖子面前。我的鬈毛同事没有看见我出手打击对方,看到的却是我在向他敬烟,而且是“红塔山”牌的。小伙子气得嘴巴张着,都合不拢了。
抽支烟吧。我说,消消火气。
矮胖子犹豫了一下,抽出一根叼上。我又用打火机嚓地为他点燃了。矮胖子抽了一口,斜睨了我一眼,将手一摆,跟他共同殿后的那个人,与他勾肩搭背、摇摇晃晃地走了。
异样的寂静出现在我和鬈毛同事中间。后来,我打破了僵局。我将刚刚敬过矮胖子的“红塔山”香烟,递给他一支。
抽支烟吧,我说。消消火气。
我的心气不平的同事,抖抖索索地点着了香烟;半晌,冒出了一句咽不下去的话——老方,我对你,太失望了。
我对自己也是,我说,这种事情,我早就不感兴趣了。
他听罢,将只抽了几口的烟往地上一扔,大踏步昂首而去。
我尾随我的鬈毛同事走着。我感觉我必须送他一程。冬天的黄昏,寒风凛冽,行人也稀少。鬈毛一直走在前头,好像我是一个废物,赶上他,会成为他的累赘一样。因为一个无缘的相见的女子,鬈毛就这样火气攻心,弃我不顾,我认为有些不值。为了缓和气氛,我紧赶了几步,与他并排而行。走了一会儿,我无话找话地说,世道就是这样,该是谁的女人,就是谁的。拦能拦住吗?我的鬈毛同事哼了一声。
我又说,那个朱三刀,艳福不浅呐;夜里搞那姘头的时候,一定很舒服。
鬈毛停下了脚步。虽然光线暗淡,我依然能够感受到他眼中迸射出的仇恨的火花。
你说什么?他向我低声吼道,你根本不了解她!她是个孤儿,大学没毕业,就给朱三刀糟蹋了,被胁迫流落到社会上。你一个外地人,懂什么?我心里一沉。在这种时刻,我在鬈毛同事心目中,又重新恢复了外地人的身份。
我没有计较鬈毛同事的排外心理,因为我理解他此刻的心情。我想,我应该进一步安慰和开导他。
虽然是外地人,可我也是经过事的。我说,以后再见到这种贱娘们,躲远点就是了。
我的鬈毛同事劈面揪住了我的衣领。
搞什么搞,我说,为了一个俗不可耐的臭姘头,犯得上嘛!话音未落,訇的一声,我仰面摔出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恢复了知觉时,看见自己倒在肮脏的泥水地里。那泥水里还有些冰碴儿,刺破了我的脖子和半边脸。我的下巴颏,全肿了。这应该是鬈毛拳头击中的地方。
我的耳朵上,已经结了冰凌。舌头也木了。我吐出嘴里的泥水、血沫和半颗碎牙齿。
抬眼看看四周,只有几只垃圾筒,黑黝黝地杵在附近。我的鬈毛同事早就走得没了影子。我试着想爬起来,几次都没成,才发觉一条胳膊也脱了。我趴在泥水地里,望着远处昏黄的路灯,感到视线有些模糊。我揉揉眼睛。冰碴儿刺着我的眼睛,火辣辣的,一点凉意也没有。确实,比起我这几年的内心来,冰碴儿,还算是热乎的。
现在,我已经远离了曾经生活了两年多的北方城市,来到内地的一座荒山,过起了离群索居的生活。我开垦了一大片荒地,种起了油菜。春夏之交,油菜花如期盛开的日子,我看见几个公安干警从远处的羊肠小道上向我走来。原来,在我离开了那座北方城市后,有几桩蹊跷的人身故意伤害案发了案。几个黑道头子无一例外地被人阉割了,其中包括呼风唤雨的朱三刀、杜老二之流。而且阉割的手段令人费解,都是用刀将性器生生切了下来,就像南方人收割甘蔗。这几桩血案,据说经过公安机关仔细侦察,所有的蛛丝马迹最后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公安机关在全国范围内通缉了我。他们为了查访我的踪迹,历尽千辛万苦,翻山越岭,过涧渡河,终于将我牢牢地罩定在他们的视野里。在明亮耀眼的阳光下,我看见他们手中的短枪闪烁着瓦蓝,腰间的手铐锃亮,就像古代武士或美人下身悬挂的流苏或玉佩。此刻,他们穿过一片金黄色的油菜花海,信心十足地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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