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怕老婆,又不想得罪情人,这男人可真累!一乔方一睁开眼睛就想到小丝今天要来看他。小丝是他的情人,他们相爱三年多了。他看了看表:七点。小丝大概上了伊维柯;十点半钟他就可以见到小丝。
但今天乔方没有特别的激动。
这几天乔方的心情经过了戏剧性的变化。前天他的胸口发疼,他真正理解到什么叫心动。为什么心动,他太在乎她了。电话中小丝说珠海的大三要她到珠海录她的VCD唱碟,乔方听后心里就发慌,然后发火地说:“你去你去,问我干什么?”对方就把电话挂上了。乔方心里就一阵疼痛,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提,然后就是身子发热。
小丝与大三的认识是乔方介绍的。大三是乔方的一个朋友的朋友,他们经过一个朋友的中介很快就熟了,乔方和大三在见面之前都读过对方的东西。大三在一家音像公司做艺术策划,说编辑一套新歌手的专集,乔方就想到了小丝,大三还差三个人选,当时就叫乔方打电话叫小丝到他停驻的宾馆,他们谈定了,要小丝将还欠的歌补齐,找人写词作曲,小丝很高兴地回到学院去了。乔方与大三分手时叫大三把所托之事放在心上,大三要了乔方和小丝的电话号码。乔方觉得为小丝做事,让这个音乐学院的研究生有一点成果,同时为她提供挣钱的机会,他有说不出的高兴。
一听说大三打电话要小丝到珠海去,乔方在心痛后是后悔:不该把小丝介绍给大三,他敏感地感觉到大三的心思,男人对男人是极了解的,在与大三相交的两三天内,他看到大三在一个个发廊出入,还要为乔方“请客”(给小姐付钱)。乔方没有做,他想小丝,现在大三越过他直接叫小丝到珠海就觉得自己办了一件蠢事。
不能将小丝的电话给大三的。乔方心动了,发疼,全身冒汗,他在心里说不能放下小丝,又给小丝死死地拨电话,她所在学院的公寓电话很紧张,使用频率正在高峰,他整整打了四十分钟,直到她们宿舍楼熄灯的时候,乔方一整夜没有合眼,他一直想给小丝电话,第二天中午他才听到小丝的声音,小丝听到他的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发脾气。到了晚上九点,小丝也打来了电话,说:“我的眼睛疼!”“怎么了?”乔方在电话中问。
“昨夜,同学们都说我哭得像野兽一样。”“我们谁都离不开谁。”乔方身体在发抖,“我现在胸口还发疼。”“明天我想给自己放假。”小丝的声音停了一会儿。
乔方一时不知对方的意思,也停了几秒钟。
“明天我到杨江去。”杨江是乔方居住的城市。
“我到402等你。”402是一个杨江宾馆的房间号,他们曾在那儿住过,他们争吵前些天小丝的来信中都提到402.这个暗号似的地点小丝一下就听到了。小丝笑着应了一声;想到小丝要来,乔方的眼睛就湿润了。
二乔方还躺在床上。已经九点钟了,他想小丝还在路上(要坐四个小时的车);乔方的妻子在她的房间收拾东西,到她娘家去,乔方昨天夜里就对妻子爱一说,明天想出去走走。近些天乔方躺在床上。那天他在电话里冲着小丝发火,爱一听到了,来到乔方的书房,乔方把这个情况说给爱一,爱一说:你又激动了,你跟她打过电话,赔个理不行?爱一就守在乔方身边看他给他的情人拨电话。
你看我都记得她电话号码了。她看着乔方的手指不断拨那几个数字。电话总是占线。
乔方与小丝的事是乔方慢慢说给爱一的。他们没有为这事弄出很大的风波。乔方对妻子什么话都讲的:陪朋友们上发廊,为老同学提供约会地点。朋友约情人来他书房看录像聊天,爱一问他们的情况,乔方都一一相告。爱一就问:“你的情人呢?”开始爱一这样问他,他笑着说还在找呢。他们睡在一起爱一有时也问:那几个来到他书房的女人是不是你的情人,他都给否定。爱一问到小丝是不是?乔方笑而不答,然后又轻轻地说没那么回事,爱一就又说到他的哥他的舅都有了情人,情人把电话打到她哥家里去了,弄得她嫂子大吵大闹,状告到乔方的老丈人那里。老丈人也有一个老相识,弄得乔方的岳母在爱一面前哭诉。爱一对乔方说,你看这个世道是不是有些乱了。说到这里爱一就说:你有情人可以,但不能上“红灯区”,你染上性病就别跟我睡在一起。
又过去了很久,小丝与乔方的感情深了,乔方为小丝写了很多歌词,小丝唱的全是乔方写的歌,他很感动:上帝在他三十多岁的时候安排了这样年轻,又趣味相投的合作者,这一直是他渴求的,在小丝未出现在他生活中,梦中就总有一个女人在出现,在勾引他,当他醒来,身边躺着的是与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妻子……小丝把他的身体交给乔方之后,乔方与爱一在一起,他总是想着小丝,有时候他在爱一的身边流泪。爱一不知这是为什么。
乔方在想把这事与爱一说清楚。每当他看到自己的歌在电视上让小丝唱,爱一看到的时候,他想要是爱一在唱他的歌多好。现在她越来越陷进麻将里头去,有时候他很同情她,不打麻将又能干什么,做生意没有本钱,单位又不死不活,他怪可怜她的,她把自己所有的聪明才智用到麻将上,院子里的人都愿跟她打,她牌风好,技术高超,人们都把钱输给她,她赢多了,总免收一些欠帐。家里的电话只有两个作用:为乔方的小丝和爱一的麻将朋友而响,其它时候安静地躺在乔方的书房的床头柜上。
一个夜里,爱一与乔方做事后聊天。爱一又自然猜起谁是乔方的情人,在一个个否定之后,爱一又问到小丝,乔方没有否定。爱一说了句:难怪那个邮寄的包装盒子都舍不得丢呢。
乔方和爱一都笑了。他们看到那个正方形的纸盒与地球仪并排在高高的书架上。
上面印有明显的邮戳,和小丝的字迹。乔方想到几年前女儿过生日,小丝用它寄来一大两小的杯子,那小的杯子上面印着:祝你生日快乐;那个大杯子上印的是:深深的祝福。那时候乔方与小丝躺在一起已经近一年了,他们聊天,亲吻,抚摸彼此的身体,乔方一直没有与她发生性关系,他很尊重她,直到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小丝暗中脱了裤子,乔方才在小丝的“我要你我要你”的耳语中……三在接到小丝来看他的电话的夜里,乔方对爱一说,我明天出去走走;爱一知道乔方一有什么不平静的事在书房是坐不住的。乔方想,什么事都与爱一讲了,为什么还躲躲闪闪?开始跟爱一讲清此事就是他不愿瞒着对方,与小丝的交往他觉得很正当也很美好的,为什么要像他的男朋友一样躲躲闪闪?那样保守机密?人们怎么都在这个事上偷偷摸摸呢?乔方认为爱是很正当的事,他觉得人们生活中常常公开虚假和隐藏真实;乔方讨厌做假,为什么守着那种虚假的关系;他想夫妻之间首先是朋友,朋友就该什么话都讲的,不该有什么讳言的,乔方与爱一几乎没有什么隐藏的事,那为什么还隐着她呢?就这样乔方将他与小丝的事说了。
但乔方看到爱一听到他有了小丝后,人就变了,麻将也不打了,常一个人躺在床上,眼睛红着,乔方觉得自己太残酷了,太不守世俗起码的常识;爱一有时候也向乔方不停地问一些他与小丝的事。她把乔方写的一些歌词和散文找出来读,乔方提到过萨特与波伏瓦,她也找出来读,总是将波伏瓦的小说《女客》放到床边,乔方多次将它收回到书架上,爱一又将它拿到床上夜读,乔方觉得自己将要受到惩罚。
一次小丝来看他,他走在去见她的路上,心里他对自己说:你要受到报应的。他感觉灾难的到来,但乔方对自己说他认了,他不能失去小丝,与小丝在一起就感到生活的激情,他感觉自己是在真正地生活。每次经过群聚聊天的同事们,去见从远方而来的小丝时,心就跳动起来。一次他读日本和尚良宽的诗:“望断伊人来远处,如今相见无他思”。六十八岁的良宽那种纯真朴素的情感,乔方仿佛体会到了。
而爱一对乔方更加地照顾周到了,她好像发现了自己的男人就要在自己不知不觉中从她身边消失,她保持了警惕,对乔方的行踪十分清楚,她总是问乔方为什么将这事与她讲,她不理解一个男人为什么会把自己有了情人的事讲给他的妻子听,她问过单位的男同事:“你们在外面有了相好的女人会不会说给你妻子听?”“除非他要与她分手了才讲。”爱一的同事不加思索地说。
爱一将这讲给乔方听的时候,说:“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讲给我听。”乔方觉得自己太超凡脱俗了(他觉得自己的一个朋友批评得对),但他在自己心里说,为什么我们在守着没有爱情的生活,一个人一个家庭如果不能承担真实,那个家庭就名存实亡了。不管什么人和事都要经过考验,平平静静的生活其实就是死亡的生活。一切该分手的就要分手,分不开的就永远在一起。小丝出现在他们生活中给那死板的家庭生活带来了危机同时也注入了活力。
但是乔方的私人空间变得几乎没有了。处处受到爱一的照看。一次乔方去给小丝发信,隐藏着但还是让爱一发现了。我一定要看看你跟她写些什么?乔方身子一阵发热。怕她受不了,他觉得这是不能让人尤其是不能让妻子看的,但爱一没有往日的冷静,她无法冷静下来,乔方心跳着给她,一边说没写什么的,都跟你说过了的。爱一认真地一字不漏地看,当爱一看到中间那个部分的时候,乔方将它抢过来撕了。爱一坐在那把黑色的转椅上流泪了。
四那天乔方将撕碎的纸散在马路上,他心里特别的静,觉得该到来的就要到来,他不害怕。应该说他是有些依赖爱一的,他一直把她当着好妻子看待的;他在事业上能有今天,爱一是付出了许多的,但多年的生活使他们的距离越来越大,乔方对精神的要求越来越多,而爱一是不会理解的,在家庭这平静的港湾,乔方渴求充满风浪,充满激情的生活,他宁可自己一个人生活;他情愿承受生活的压力,与自己爱着的人生活,才感到自己是在真正的生活。小丝她还年轻,她还有自己的生活,他曾经想过与她生活在一起,但他对此没有信心。他怕组成家庭,破坏一个再建一个,那是十分可笑的。有一次他与小丝分析这事的时候,他们的态度是一致的,关键的是要有爱的自由,能够爱,形式是不重要的。
而爱一却爱着她丈夫。她一想到没有了她的男人她将无法生活。一天她提着一个包想出去,乔方叫她不要去,这么晚了你到哪里去?但爱一执意要走,乔方无法多说什么,但是爱一没走下楼梯又上来了。他们坐在一起说话,他说对她只有亲情,爱情消失了,我们只有亲情,我们的家庭是一种亲情在维系着;现在我们需要用爱来挽救我们各自的生活,乔方对爱一缓缓说着。
“我知道我是没有地方去的。”爱一说。
乔方一下感到爱一的可怜,他感觉得到对她的责任。
“你为什么喜欢我?”“跟你生活在一起有味道,我也说不清楚……你的心不坏。”“你平时与我总是吵的?”乔方没有再问下去了。他想那是一个人长久生活在一起的缘故。
“你可以找一个能爱你的人。我们都生活得很难。”爱一哭了。乔方心里很难过,忽然觉得不该将她拉进生活的实验。
“我还得好好地待她。”他看着爱一无助的表情时想。
五乔方还躺在床上。小丝还在路上。他想等爱一走后就准备东西。爱一好像发现了什么,就来到乔方的床头,睁大眼睛看着他。乔方不说话,为什么我还跟她说谎,你跟她说清那事到底是为什么?这样减少自己的自由,为什么说了真话还要继续说假话?这仅仅是怕她受不了?人怎么逃不脱说假话的怪圈?(一个夜里,乔方与爱一做爱,他说,你怎能占有我一个人,让我去跟小丝也这样干,爱一用力地在他身上动着:你去,你去。我不管你。他感到轻松,他好像有了理由去与小丝见面。)但爱一的眼睛还是看着他,好像等着乔方说话。
“小丝打电话来了,要来看我。”乔方终于说出来了。他用笑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
“你去吧。”爱一说,“没有谁相信妻子让丈夫见情人的。”她出门的时候,像往日一样给乔方送来早餐的鸡蛋。
乔方有些担心那蛋里面放了毒药,他在喝下它们的时候,奇怪自己怎么有这种担心。
六乔方提一个棕色纸袋走在水泥路上。
袋里放着毛巾,卫生纸和杜拉斯的《情人》,还有一个大信封,里头是避孕套。
小丝上月早孕了,这让乔方心里难过。上封信里小丝回忆他们多次做爱的经过,在信尾她写道:“你看后别激动,别想来看我,我在这里也熬着呢,到了那天可能正在写东西,我实在不喜欢吃药,如果你能戴上套子就太妙了。”乔方在回信说:“我也怕你吃药,吃了药脸上会上雀斑。”乔方走在路上没有特别的激动,他觉得小丝有些离不开他;正如在电话中所讲的,我们谁都离不开谁。他想到每隔久了,小丝就在电话中生气,两个人产生出误会,然后就是两个人匆匆相见,什么隔阂都在见面中忘却了。有一次,他们分开了很久,两个都想得不行,但没有弄好接头的信号,都碍着什么没提聚会的事,小丝写了一封短信,好像两个人要分开似的,乔方不平静觉得与她就要分开了,小丝又打来电话,两个人的谈话像磁石一样将双方拥在一起。然后就是小丝说来杨江,乔方准备聚会的地方,有天小丝在阴天来了,吃完饭后,小丝要乔方带上一沓餐巾纸,乔方说我带了卫生纸的,小丝执意要拿上,原来小丝来了月经,小丝用那红色的餐巾纸垫在床上。乔方才明白小丝的意思。乔方怕有什么不好,有些怪她月经来了不该聚会的,但小丝叫他将那东西放到里面去。那天乔方觉得做爱的感觉十分肃穆。
今天的聚会好像又加入了另外的成分。他担心大三打小丝主意。生活中许多的事让乔方不放心。他与小丝生活之间出现了阴影,挥之不去。乔方感觉到自己对大三的抵触,他们分开后一个电话也没有,每一想到这事,乔方心里就发慌,他也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有一次他在夜里对小丝讲,你跟任何别人建立深的关系我都祝愿你们,如果你与大三好上了,那就像是我把自己的情人送到别人的怀中。小丝听了这话没有出声。
天色有些阴沉,刚才下了一阵小雨,又有开晴的迹象;乔方坐在公共汽车上,望了一下天,他想到小丝对他说过,大三说要到小丝的大学来找她的,想到这乔方内心的阴影就更加浓重了。但一想到小丝要来看他,他的心情渐渐变得明朗,前几日的心动现在已经变得平静。他慢慢恢复对这个世界对小丝美好的感觉与向往。
七杨江这座小市地处平原腹心地带,水陆交通便当。但流动人口少,商业和文化不发达,或者说这座城市没有文化。从前街面仅存的代表着这个城市的历史的青石板也从老街的路面撤走,成了一些什么人的墓碑。这个城市仅有的一个文化名人也不是在这里出生的,从他父亲那一辈就从这个小城迁走了,他在异地成名,杨江一些人找上门去找他题字,他一一拒绝,我甚至说他不是杨江人,说他与那个小城没有联系。乔方在报纸上看到这个采访感叹很多。
街面上行人很少,车也不多,十分空寂悠闲。乔方生活在这里,不如说是隐居在此。他几乎不大上街,除了每周上邮局发信,到一个固定法廊理发,偶尔到电影院看看电影,书店他也不去什么,他一般在外地购书,文章也不发表在这个城市的报纸上,他写的歌在别的城市里被别的城市的人们传唱,他与这座城市的文化机构不发生联系。朋友也越来越少,他看到自己的城市里的文化人总是在利用文化来养家糊口。这座城市没有音乐厅,没有一份文学艺术类的期刊,有的就是餐馆餐馆餐馆。他觉得自己生活在别处。所以他把自己的城市当作他人的城市,他是这个城市的局外人。一个夏天,他和小丝住在商业局机关招待所的四楼的一个单间,从窗口观着十字街口的行人,一个多小时乔方没有找到自己一个熟人,他有些吃惊,怎么一个认识的人都找不着。
现在乔方站在商业局招待所四楼的走廊的尽头。
他上楼梯的时候就又像回到几个月前,这里生意十分萧条,二楼出租酒楼的过道上停放着一个牌子:“酒店转让”。几个月后还停在那里,他来到四楼的过道上,闻到一股炒菜的混合气味。几个月前的他们的邻居在那里做午饭,他绕过去的时候,那个男人没有注意他,好像他没有经过似的。
乔方停在楼道的尽头。在这里他可以看到这个城市的车站,里面不断进出的车辆,游散的人群,小丝上次回去就是从这里坐上伊维柯快巴的,乔方这样想着又把头转向北面,从这里可以俯看一条马路,杨江市的3路、6路公交车不断地在这里交汇,散下几个人然后又开走。
乔方想着今天能不能看见熟人,十几分钟过去了,他没有找到一个。他开始还有些躲避,怕真的被一个什么熟人看见,问他在那儿干什么,但这担心是多余的,在他从那个招待所的入口一直跑到四楼的时候,没有一个问他干什么,他好像出入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他站在那个走廊的亮敞处,没有一个人打量他,这儿倒成了他打量这个自己城市居民的最好的地方。他看了看表,小丝可能还在高速公路上;怎么我生活在这座城市就像流浪在陌生的城市,我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了(十六年了)。
隐居在自己的城市。这些年我就在这里隐居着。就如他多年前的一首词里写过的:“我在这里又不在这里\多年来我从这里挣扎着出走\又挣扎着回来……”乔方望了望自己城市的错落密集的楼顶,楼顶上的天空。在一低头的瞬间看到一辆电麻木开过去了……是那一个夏天,他和小丝也是坐着这样的电麻木,穿过了自己的城市,那天他把小丝安顿在一家私人旅店,乔方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旅店,便宜,安全又有着深入的小巷,当乔方走进去的时候,他好像在异地投宿,他和小丝落座在一张双人床上的时候,两人吐了一口长气,南风正好这时吹过来,乔方看到小丝的长发飘动起来,小丝在这时指给乔方看高低那楼顶上,天空下的一群鸽子飞起来了。他望着小丝想:隐居在自己的城市,与自己所爱的从远方来的姑娘隐居在自己的城市。
想到小丝今天又要让他重温这种感觉,在这里感觉生活的一刹那间美好与诗意,他自己与外面的世界的联系,他想这是小丝给的,他望了望天空,每当他收到小丝的信也是这样的,望望天,看看自己生活的地方慢慢地变得美丽起来,空气生动起来,他的心跳动起来。
他想到小丝信中的话:“在你早晨从门卫手中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拥抱我。”乔方回信说:“我早早地起床了,我穿上干净蓝格子衬衫,太阳出来了,我到门卫那里取你的信然后把你抱起来……”今天我真的把你抱起来,乔方想着当小丝出现在四楼的台阶上,他们都跑动起来,然后抱在一起,他让她的腿悬起来,划一个圆圈。然后嘴唇寻找嘴唇,长时间地亲吻。
他有些觉得小丝今天来不来都可以了。在这等待之中他已经获得了对生活难得的热情,他与小丝已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他所要的幸福在这想象的瞬间得到了高强度的体验,他已经尝到在自己的城市中孤独的快乐,乔方甚至觉得她来不来都无所谓了。
八但是乔方还是不停地转动着自己的头,频繁地使用着他的眼睛。一辆伊维柯开进了车站,他盯着从车上下来的一个个人,他想把小丝抓住,他想静静地偷看她是怎样向这个约定的地方走来……有一年,他在这个车站,在停车场院的一角,他看到一辆辆停下来,他低头从一双双鞋子找到她,那双白色的高跟皮鞋,他停在那里隔着那一些汽车轮子看清那一双白鞋子……今天她穿的是什么鞋子?秋天了,皮鞋;什么衣服,她秋天穿着什么衣服,她提着什么包,带着什么样的面庞迎向我,她长胖了么?乔方抬起手腕,十二点了,她要到了,这时候乔方抓紧了搜寻,他把头转向马路上,她可能会从另一个车站下车,然后坐中巴到这里,乔方盯着一个个下车的人看:一个秃顶的老头。一个人伸出了腿,浑圆的腰身,一张女人的脸。然而不是小丝。都不是。乔方把所有下来的人所有活动的人都看成了她,然后一个个否定掉。
有时他也发现小丝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那天他们坐在那电麻木上,乔方看着小丝,盯着她看:她的身体没有什么特别,与那大街上的少女们一样,但为什么同她在一起就有一种说不清的身体像飞一样的感觉。
小丝问:你在看什么?她发现乔方在看她,她用手摸了下自己的脸。
是的,在这个小城到处可以找到与小丝相似的身体,我为什么要等候她,她是谁?你是谁,我不用看见,你就在我视野里,你不用听见,你就在我耳边,你是那看不见的空气,流动在我生活的每个空隙……乔方这样想着,来到招待所对面一幢楼房的台阶上。
一个男人蹲在那里。看到乔方来到他身旁,把自己的荷包掩了掩。他把我当成了小偷。乔方和他都停在那里,看守着招待所的门,那是小丝必经之地。他想。
旁边一个小餐馆,门边坐着一个穿蓝牛仔服的少女,她在无聊地望街景,那个少女的目光与乔方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他在那里干什么?乔方想那个少女用目光在询问他。
乔方将身子倚在大理石墙面上,将右腿靠在左腿上。然后将左腿靠在右腿上。
那个同他在一起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
稀疏的雨点又落下来了,在路面的积水上画出一个个圆圈。
小丝会不会打伞来。乔方于是盯着一个个打伞的行人。
两年前的那次旅行把伞丢在神农架。那是一把蓝花伞。他们用那把蓝花伞遮挡夏日的烈日,小丝举着它,他们一高一低地走在山麓;在香溪边的一块大石头旁,他用伞将小丝和身体遮住,换上游泳衣,然后两人牵手走向那清高的溪水……但那把伞给丢了,他们回到旅店的时候两人都后悔极了,不知是谁给弄丢的。
他们回忆不起来它是在什么时候丢的,是谁弄丢的,或者说是他们一起弄丢的了,在忘形的快乐中把它给遗失在了香溪。
以后她又买了一把伞,他说没有那把蓝花伞漂亮。但那天在匆忙之中又丢在那家私人旅店,住在那里并不是如他们刚进去想象那么好,当他们匆匆转换另一个旅店,也就是这今天约定的招待所,在出门时发现它遗失在那里了。
一把把在他们生活中遗失的伞,一把再也见不到的那蓝花伞。
九乔方又来到四楼过道边上的亮敞处。
在他上楼梯时,他想到小丝等会儿就要从这儿上来,或者说就在此刻。他看看手表,她早就要到了,乔方掐手指计算小丝到来的最长的时间限度,最迟不会超过下午两点,但两点钟已过了一刻,怎么了?乔方变得不安起来,它在楼道里走动起来。楼道的液化气瓶还停在那里,停留在过道上的那股混合的油烟气味早已消散,那个男人从他租居的旅店下去了,这排房子仅此的一个旅客已经走掉,乔方在有些阴暗的楼道中踱步,然后又在过道的顶头停一回儿,看着走廊的另一端,他想小丝就在从那儿走上来,就要把她死死地抱住,他这样想着,就往那头走去,看到墙壁上的晃动的影子,他把它当成了小丝身影的晃动,他急匆匆地走过去,发觉是自己的影子,他听到的是自己的脚步声。
乔方又从四楼下来。他不想等候小丝从这楼道上走上来的那点时间,他等不及了。他恨不得就在他下楼抬脚的一刻看见她。他来到招待所的大门口。换了一个值班的姑娘。他站在这儿想把小丝拦截在门前,他来不及看着她走上楼道,然后偷袭她。他已失去那种闲情逸趣,他有些饥饿了。
一个大车站的停车场。他想到小丝城市的那个停车场。每每乔方从那伊维柯上探出头,就看到小丝站在那个旅客出口的地方,站着或蹲在那里,他们两个都迎上去,他们把手握在一起,或将身体相互拥紧,乔方将手放在他腰间,小丝的手搭在他的右肩上;小丝将买好的可口可乐递给他。乔方说,我真渴了,他发现瓶盖已经打开,他总是用力地猛喝一大口。
乔方想到足球场上的守门员,等着那个进球,从不同的角度,他要死死抓住,但那个球多次在想象中飞来,乔方觉得自己支撑不住了,他快要跪在那门口了,他想到那球要来的,他就又上劲了,是那个球让他守在那里。
有时他想小丝不会来了,他的眼前一片昏暗,什么都变得模糊。
这时他想来到马路中间,站在那里,从门口出来,像守门员一样找一个更佳的位置,他站在那里,他看不见一个熟人,从他眼睛里晃动的尽是球。
十乔方坐在了402门前的楼道上。
他跟小丝在电话中说的是402见。他想小丝一定要从过道上来到这儿,他没有精力在门口或从过道的另一头跑过来把她抱起来了,他的腿已经没有支撑身体的力气,无法支撑自己没有激情的身体,他已被小丝的到来耗尽得早已不是他了,就像一首歌中唱的:我已经变得不再是我;可是你却依然是你。
乔方坐在那台阶上。头让手抱着,放在张开的两腿之间,他看到了自己的分裂的身心或渐渐变缓的思想的流动,一丝丝阴影在他意识之流中弥散开去,一会儿飘过大三的黑色身影,他的那双黑镜,一想到他邀请小丝到珠海去,乔方的心房就一阵抽搐,一阵疼痛从他身上划过去……这时他又回想小丝那张椭圆形的脸,她那沉静的,有些不可测的眼睛。但他想到她来信中让他激动的语调,那是从文字缝隙里透出来的,他通过它看见小丝的内心。
你要相信爱。你要信她,她会来的。她会来的。你要在等着她,直至你死去。
小丝的身影还没有出现。脚步声响起来。乔方的头没有抬起。他知道那不是小丝的。乔方在辨听小丝的脚步声。
楼道变得阴暗。天色已晚了。那个男人从楼道上来,他看到乔方躺在了那里,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在过道上大声叫起来……不一会儿,楼道上脚步声变得密集起来。乔方没有抬头。他知道那不是小丝的脚步声。他像一堆灰烬堆积在那里。
两个穿制服的公安人员的皮鞋有力地敲击着地面。乔方的头没有抬起来。
棕色的纸袋歪斜在一边。袋中的卷筒卫生纸滚在一边,避孕套散落一地;杜拉斯的小说《情人》散在台阶的一角,封面上的“一对情人在凝视着”,他们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这密集的脚步声……乔方被架到马路上,围观的人都盯着这个眼神黯然无光的人。天色渐渐暗下去了。在这昏暗的光线中,乔方的脸色像一张用旧的白纸,他的嘴在缓缓蠕动……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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