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骨头一旦软了,女人同样会抬不起头来。
男人坐在桌前,瞪着一双枣核眼。女人不用看就知道男人又在盯中堂上那幅画了。画是两年前男人由村小学回家时教美术的李老师送的,极为简单,不过是白纸上生些棱棱枝枝的竹叶子,男人却看得目不转睛,仿佛入定的老僧。
女人切好萝卜条,又去院里拔了几棵大葱回来,见男人还傻怔着,女人就有些气了。女人将大葱朝桌上一摔,对男人说,你不吃饭了。
男人眨了眨眼,又不动了。
女人说,横竖是一幅画,能顶得了饭吃。
男人的枣核眼动了动,终于露出几丝灵活来,女人就宽了心,兀自用青白的葱去蘸碗里的豆瓣酱。男人突然说,他娘的德福,就知道卡巴老实人。
女人有些惊讶,自跟了男人,女人还是头一遭听见男人说骂人的话,当初儿子偷吃腊肉碰摔了盘子,男人也不过气急败坏地扇了儿子一巴掌,于是女人斜眼乜了男人一眼。男人放在桌面上的手掌就紧紧地握成拳头,胸口鼓鼓地起伏着。女人听见男人口里咻咻的喘息声时,竟忽然间想起了十年前初嫁给男人那个夜晚的情景,两片红云便倏地从心底燃上了脸颊。女人不禁又偷窥了男人一眼,声音就有了些温柔,女人说,不管咋的,先吃饭吧。
男人说,这口气,只是咽不下去。
女人听了,心一下子就软了。
都说男人是女人的主心骨,可自打进了男人的家,女人就没安心地过过一天,那时候男人在小学里教书,月月打学校领回一份工资,女人也就认了。后来,没有转成公办教师,又给麻子校长骂了一通,男人一赌气回了家,工资没了也就没了,田里的活儿,男人竟稀松得像个孩子,里里外外女人就越发操心。男人倒穷仔细,两分地的草锄了七八天也未锄完。女人看不惯了,就开始去嚷去骂,男人却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女人没了性子,就日日同男人急赶慢推地磨日子。有时候,女人就傻傻地想,男人怎的就没个火性哩,哪怕是狠狠地揍自个儿一场,女人也会心花怒放的。女人这样想着,心里倒有些心疼起男人来。
吃饭啵,要不凉了。女人说。
男人的眼光渐渐从竹画上松散开来,男人看到碗里的棒子面粥皱巴巴地结了一层皮儿,肚子里就仿佛有只鸽子在咕咕叫了,于是男人收敛了心头的怒气,低下头吸溜了口粥。
男人的这一变化,给细心的女人看在眼里,女人的心思就有些活动了。女人轻轻叹息一声,就想起了周老师。想起周老师,女人眼里便倏地闪过一道光芒,几乎要把整个堂屋映亮。女人胡乱往嘴里拨拉了两口饭说,他爹,要么,你还是回去教书吧。
女人说话的时候,没有去看男人,但女人说完话等了半天也不见什么动静,女人就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女人看见男人把饭碗放到桌上,两只眼睛又复原了枣核状,仿佛要穿透女人的心般,刺得女人竟有些惧怕这光芒,于是女人下意识地低垂了眼睑,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男人说,德福挤兑我,你也来挤兑我,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偏叫我再去受气。
男人的声音极大,仿佛要震落屋顶的灰尘。
女人不由松软了睫毛,软软地说,眼下不是周老师当校长了,人家还让李老师捎话来找过你。
不去,不去。男人没好气地说。
女人就不吱声了。女人原想借机大闹的,心想有本事在家里吼,怎的白天里不跟德福去打哩。但女人摸准了男人的一根筋脉,更何况女人并不满足这般喝稀粥似的拉磨日子的,女人就没有发作,而是不声不响地收拾了碗筷。
儿子本早早就睡了,这时候却忽地醒来,儿子揉着眼瞅了瞅墙上的挂钟,腾的爬将起来,跳到电视机前啪的一声拧开了,画面上一下子活跃起一个个机器状的人来,儿子就一眨不眨地去看电视了。
男人盯着电视瞅了会儿,瞅不来兴趣,索性又坐到桌子前,习惯性地拉开了抽屉。抽屉里空荡荡的,男人才恍觉他已经不是老师了,也再没有小山似的作业等着他去批改了。这时候的男人倒真有些怀念起那些个忙忙碌碌的老师生涯了,老师没了课本就好像农民丢了锄头,男人接过全年级最差的班能够尽心尽力扭转局面一年后全班成绩名列全乡前茅,怎的提起了镰刀锄头却不知如何去侍候庄稼咧。男人不明白锄头和庄稼的关系,就像女人不明白男人不回村小学教书一样。离开了学校,男人就像给人折了触须的蚂蚁似的,在黄土地上瞎头瞎脑地爬行,男人本就近视的眼睛也就日复一日地更为模糊。这时候,姐姐从省城回来了,姐姐为了娘的身体,特地带回来一本《香功》,男人在日日教给娘练的同时,自然而然地也就对香功有了偏爱,于是此刻的男人就从抽屉深处取出了那本《香功》,想去西屋了。
女人坐在炕边纳着鞋底,不时将针头在头发里蹭上几下,又扎进厚实的布底上。
男人攥着书走到了隔间门口,女人手里的针就用劲扎进了鞋底里。女人漫不经心地说,成天个练那什么功,顶个屁用。
男人闻声就站住了,回头瞥了女人一眼。
女人已从鞋底另一面拔出针头来,嘴唇使劲儿一拧,眉头就舒展了。女人说,明天标杆种棒子了,这回,你可得跟德福说清楚,成年让他多占两溜地,那是多少粮食呀。要不行,就刨开灰橛子再标杆。
男人就甩了手上的书,坐到门边的炕沿上。女人嘴角就浮起一丝微笑,男人没看到。男人不会抽烟,就拿手蹭了下鼻子尖,两家挨着种地,为那么两小溜儿就闹个红脸,都不好吧。
哼,不好?女人说,你刚才不是说咽不下这口气吗,怎的喝了碗粥就气顺了。
女人的话让男人心烦,就狠狠剜了女人一眼。
女人不去看自己的男人,低着头边纳鞋底边说,说你几句就不爱听了,怎么跟人家德福你不翻白眼。
男人又剜了女人一眼,咬紧牙关,枣核眼眨了眨就不知放哪儿好了,就去盯儿子看的电视,电视里男人女人穿着一色的黑衣蒙面,嗨嗨地舞刀弄枪。男人心里极乱,就奔上去啪地关了电视。儿子啪地又扭开了。男人腾地怒火丛生,照着儿子的脑袋就是一巴掌,看什么电视,去做作业复习功课。儿子哇地哭了。女人忙丢下手里的活计,拉住儿子,就知道打自己的儿子,有能耐到外头使去。
女人说罢,拉起儿子去了西屋。男人关了电视,就坐回炕沿儿,女人的话刀子似的扎着男人的心,男人不由得咯吧吧咬着牙关,两只手不停地握紧拳头。
女人回屋后就开始铺炕了,铺好了也不搭理男人,兀自悉悉卒卒地脱衣上炕钻进被窝。男人还坐在炕沿上,牛一般地喘着粗气,女人就有些心软了,就想去喊男人,但张了张嘴,女人又忍住了。女人闭着眼,想象着男人咬紧牙关咻咻喘息的模样,心口竟擂鼓似的咚咚直跳。但很快,女人的心就平静了,出嫁前嫂子曾跟她说,女人是水,男人是泥,这泥样的男人一遇了水样的女人就立马酥软了,任你去捏,捏什么是什么。当时女人曾红着脸吃吃地笑嫂子的不正经,但此刻的女人已不再笑了,嫂子说的是对的,女人在心里对自己说。
迷迷糊糊地就睡了一觉,女人睁开眼来,夜已经深了,远远的村巷里,谁家的狗汪汪地吠了几声,夜又平静了。不知怎的,这沉沉的夜竟让女人有些心怕,女人就瞅瞅男人。男人还坐在炕沿上木愣着一双枣核眼,女人心头的慌乱就加剧了,于是女人从被窝里探出头,扯了男人一把,孩儿他爹,睡吧,时候也不早了。
经女人一扯,男人就晃了晃有些死板了的身子,看一眼炕上的女人,又转回头去,男人的目光又落在了堂屋墙上的竹画上。
女人躺在炕上,随着男人的目光朝堂屋睃了一眼,昏黄的光影里,女人透过黄旧得已经油漆剥落的隔间门框,只看见一片黑黑的夜,于是心头一紧,女人咚的一声跌在炕上闭了双眼。女人眼前一片乌沉沉的夜幕,仿佛有倾盆的雨要落下来,天空沉闷得令女人几乎睁不开眼来,女人只好蜷缩着身子承受着这夜幕。
事实没有如女人想象的那般,约摸有一袋烟的工夫,女人听到啪的一声响,女人知道这是男人拉灭了灯,接着男人也躺倒在炕上。奇怪的是当女人知道屋里确实黑暗下来的时候,心头的恐慌却倏地不见了。女人忘了刚才大雨欲将倾盆而落的天空,此刻的空气清新如洗,让女人想起了湿润的春雨。这时候,女人躺在天地之间的土炕上,已不再计较男人的软弱,女人想,过不了多久,男人就会掀起被子把手伸来,这样的话,偏不,偏惹得他心急火燎……女人等待着,男人偏偏不伸过手来,女人终于耐不住睁开眼来,男人四平八稳地躺着,双眼凝视着屋顶,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宝贝。女人就有些愠怒,不禁伸了手去摸,男人的身骨硬板板的,仿佛石柱,却唯有那截尘根松软着,像根泡糗了的面条。女人就去揉,揉了半天也不见什么起色,男人的枣核眼却翻了翻,伸手推开女人的胳膊,扭开了身子。女人就气了,也扭了身子睁着眼睛。
不知不觉,夜稀里糊涂地逝去。天亮后,女人和男人的眼都挂着红红的血丝。
吃罢饭,男人削好了秫秸秆,女人找出了张铁钎。男人腊黄着脸,女人也腊黄着脸。
路上,男人腋下夹着秫秸秆想,要么,就回学校去教书吧,都奔50的人了,种不好庄稼,还能去干啥咧。男人想通了,心情就格外高兴,就伸伸一只胳膊打了个哈欠。
女人扛着铁钎寻思,就这么个男人,软硬都是一根筋,都十几年了,可别再闹出什么差儿来,由他去吧。女人寻思清了,心情也就格外轻松,就鼻子一酸打出个喷嚏来。
男人看看女人,女人也看看男人,男人和女人的脸都因了昨夜的辗转而腊黄着,就谁也没有说什么。
到了田里,德福两口子早来了,两家就一阵寒暄。
德福说,标吧。
男人说,标吧。
德福和男人就取了秫桔秆,寻到耙过田又堆起的土捻儿处,德福比划着将一根秫秸秆插在地处土捻儿的中央,男人则抱了秫秸秆朝远处走去。
女人忙扛着铁钎跑过来,女人拦住男人对德福说,好像插得不正吧,要么,咱们刨开地头的灰橛子找找正吧。
德福说,好几年都这么过来了,咋会不对哩。
男人也附和道,可不,好几年了。
女人就白了男人一眼,坚决地说,刨刨吧。
男人说,他娘,要不算了,都一块种了好几年了。
德福则点燃支烟眯细了眼睛蹲一边抽烟,刨鸡巴啥呀,要刨你们刨,真是的。
德福还没完没了地咕哝着什么,女人已挥起铁钎去刨了。女人暗自里下了狠,哪怕是刨翻了地也要刨出灰橛子来的,女人要用灰橛子的位置堵住德福一张乌鸦嘴。
但女人刨了半天,男人还抱着秫秸秆傻立在那儿,女人就有些气了,一张脸忽白忽红地变幻。女人继续刨着,还不见男人来帮忙,女人的双眼就有些潮了,但女人强忍着没让泪落下来。女人感觉自己像一片破棉布给竹竿挑挂在了平展展的田野里,风一望无际地刮来,女人就呼啦啦地为风消蚀着。终于,女人忍不下了,狠把劲儿锄了钎土,一头撩向男人。女人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个×蛋,戳电线杆呢。
心底的怒气一经发泄,女人的话就不干不净了,仿佛屋檐上的雨滴噗噗地砸到男人脸上。
德福抄着手,看到土砸在男人脚面上,就乐了,昨晚电视里演《三娘教子》哩,你们看了啵。德福瞅瞅男人,又朝女的方向努努嘴说,秋老师,快去吧,要不晚上不让你吃奶了。
给女人的土砸痛脚面,又给女人及德福抢白了一通,男人胸中的火一下子点燃了,一马甩了秫秸秆,男人腾地蹿到女人跟前,想也未想便扇了女人一记耳光。
结婚十来年,女人还是头一回遭男人毒打,一下子怔在那里。约摸有半袋烟的工夫,女人才缓过神儿来,泪珠便断了线的珠子般滚了下来。女人干嚎一声,甩了铁钎,掉头就走。
男人一时没了主意,只好傻怔着,女人甩掉的铁钎把碰到男人的腿上,但男人已经感觉不到了。
德福趋近男人跟前,递给男人支烟,男人没接,德福就自己点了,咂吧着嘴说,你看你看,这不闹成大姑娘脱了裤子坐到冰山上——逼上梁(凉)山了。
男人偏过头来,泛着红丝的眼球瞪得牛卵一般,德福就噤了声。男人的余光里,女人上了公路,不见了。
男人回到家,女人已不在了。男人看着敞开的柜橱和扎成一团的衣物,知道女人是回了娘家,一颗心反倒静了。到了晚上,男人热了剩饭和儿子吃了,就抱了《香功》去西屋里练功去了。
女人走后这几日,村小学的周老师来过一趟,周老师说尽了所有的道理,最后几乎是拍着胸脯许诺,上面一旦有了指标,第一个转正的就是你秋老师。但男人经了女人的一闹,反倒想通了,男人就没答应,周老师只好放下县教育局给男人补发的中专毕业证走了。男人看看缎面的大红证书,惨然一笑,就顺手丢进抽屉。男人不相信自己能教好顶差的学生就弄不好庄稼了,于是男人去村里小山的杂货店买盒香烟,撕开锡纸抻出一支叼在嘴上,然后划根火柴点燃了,尽管沙辣的烟气滤过喉咙呛得男人几乎流出了眼泪,但男人还是叼着烟去准备麦种了。
回了娘家,女人先前还恼怒着男人的耳光,日日听嫂子传述什么秘诀和经验,可是过了几天,仍不见男人寻来,女人就坐卧不宁了。女人想起家里的鸡,不知下蛋了没有,拾了没有;儿子饿着没有;还有,眼瞅着天一日一日地冷,地里的麦子种了没有。女人想,这麦子不种,来年可吃啥哩。于是女人顾不得娘家人的劝说,一把推开絮絮叨叨的嫂子,独自踏上了回家的土路。
女人心急火燎地回到家,栏里的鸡咕咕地叫着,女人就掀开瓦罐,粘着斑斑鸡屎的鸡蛋白花花地满堆在里面,女人就放了心。男人不在,女人就锁了门往田里去。
经过村小学时,女人绕道进了学校,隔着窗子,女人看见儿子正盯着黑板念书,几滴烫烫的泪水就溢出眼眶,儿子这时偏过头来看窗子,女人忙抹了把脸,转身走开了。
女人翻转着热暖暖的心窝来到田里时,男人正解开编织袋的绳子,双手抄着麦种去看。女人到了跟前,男人抬起头看了女人一眼,又埋下头去抄着麦种。女人看着男人,几天不见,男人好像瘦了许多,脸蛋黄黄的瘦瘦的,女人看得有些心疼,就也伸了手去抄麦种。女人将饱满的种粒托在掌心,漫不经心地瞅瞅,就松开了五指。麦粒顺着女人的指缝滑跌下去,落回编织袋内,弄出细碎的哗哗声。
这时候,男人已离开了编织袋,坐在了地头的土岗上。男人熟练地由衣兜里掏出支烟,点燃了。男人缓缓吐出口烟气后,说,我跟后院的良子说好了,一会儿他就牵着牲口来耩麦子。
女人哦了一声。
男人就继续抽烟,抽了片刻,又说,前两天周老师来找我了,可是,我没答应他。
女人淡淡地说,算了就算了。
男人又说,灰橛子我刨出来了,重新标地界。
女人点点头,说,算了。
男人就移了目光去看女人,女人站在那里,也看着男人。一时间,谁都没了话,就那么默默地相看着。
须臾,男人手指间的烟头烧到了肉皮上,男人手一哆嗦,烟头落到了地上;女人哎呀了一声,指间的麦粒就哗哗地落到编织袋外边。男人就站了起来。
良子也该来了。男人说。
女人就拔长了脖颈眺眼去望,男人也拔长了脖颈去望。平展展的田间小道上空空荡荡的,不见良子和牲口的影子。男人和女人就相继蹲下了身子,去捡拾给女人遗落袋外的麦子粒。
男人捡得极为仔细,扒着土一粒一粒地拾,仿佛在大海里捞针;女人也捡得极为认真,尖长着手指,一挑一挑的,好像在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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