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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逃跑的她 作者:王冬梅

 

  老狗,一条瘦狗,一条又瘦又老的狗。一个月前,我在钦州港的一艘游艇上碰见了他。那时,他正在给一小女孩讲述大灰狼的故事,逗得小女孩时而惊恐万状,时而拍手欢叫。我问,老狗,今年几岁了?他毫不隐瞒地说,三十五了。怪不得那么老,几条江河似的皱纹把他的额头都爬满了,看起来整个像著名的珠江流域。我说,老狗,你别伤心,没米了到我家要,我家开米铺。老狗把整个珠江流域的主干支流调整得很密集,他怪我在一个小女孩的面前揭了他的老底,很不高兴地说,伤心个屁,我开心得很。

  回来之后,才听说老狗离婚了,然后又听分析家们分析说,老狗是因为贫穷养不活家口才忍痛离婚的,接着,由于承受不了离婚之痛而远走他乡了。分析的语气是肯定和充满了可怜、同情的。我也禁不住眼睛的苦涩,流下几滴同情的泪水。这个年代,一天天地,心理脆弱的男人们连自己应有的责任都难以背负了,因为他们根本没有足够的力量负担得起。

  老狗是因为忍受不住离婚之痛才远走他乡吗?我想了许久,觉得一点也不像。

  我想起在钦州港碰到他时,他说的那些话,好像满不在乎的样子,没有谁发现他的痛苦,也没有谁看得出他是个正在流浪的人。但是,老狗是一个倔强的人,不管是痛苦、愤怒或者悲伤,他都会在最大限度上向人们展示他的快乐,所以没有谁会看出和知道他的痛苦。

  我和他交往了二十几年,老狗是一条好狗,他原本唱得一首好歌,写得一笔好字,写过一篇好文章,有过一个好的岗位。

  但是,不久前,他对我说,现在的男人越活越不景气了,让女人也跟着倒霉。

  我说,不至于如此吧?他说,不信?回家看看你老婆的脸。

  我半信半疑,回到家里,妻子第一句就数落我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让我噎得半天也不敢望她一眼。

  ——这些日子,米铺的生意不景气,也难怪妻子对我发那么大的脾气。

  第二天,我无意地瞥了妻子一眼,发现她脸色有些黯淡,好像还带了些似黑芝麻什么的。这些日子,她好像一直是这个样子的,并没有什么大不妥。

  我去找老狗的时候,老狗不在,大清早的不知哪里野了。他的妻子跑出来给我开门,我就有机会浏览了她的脸,发现和我妻子没有多少不同。我背过身子暗暗地咒骂道,这条老狗。

  他妻子听到我说话的声音,追出来问,你说什么?我笑着解释,没说什么。

  她一把抓住我说,见到老狗帮我叫他回来。

  她这一抓吓我一跳,把我一颗豆腐心弄得很不平衡,我说,干什么?她脸含羞涩还带着点娇滴,趁着两片红晕还没有褪尽,她不知羞耻地说,带孩子呗,现在该轮到我出去玩一会了。

  哎,女人!我是在经常光临的名叫木井路的小街巷里的一间猪脚粉店里找到老狗的,那时老狗正喝着一杯店里免费的淡茶。那是一只塑料茶杯,又脏又旧,就像刚从哪个垃圾堆里捡出来的。老狗拿着这只杯子一边喝一边看别人下棋。那两个下棋的是一对酒鬼,每天厮守在这里专讨便宜的酒喝,并且一喝就常常是大半天,喝得无聊的时候两人就下棋,谁赢了谁才能喝,谁输了谁就得付钱。老狗想不通这种人天天都在这里混,怎么还有钱讨酒喝?我说,老狗,你想害死我啊?老狗惊奇地问,我想害你什么?我提醒他说,昨天晚上你跟我说了些什么?老狗心里偷着乐了一回,却又不忘揶揄我一下,竟不怀好意地问,明白了没有?我说,明白了什么,天天如此。

  我下岗多年,前两年还凑合着做了几茬小小的九八生意,可是近一两年一滴腥水也讨不到,妻子的米铺我也懒于插足,女人的事业让女人自己管去。妻子经常说我是这个家里吃闲饭的,把她都给拖累了。这日子就是这样,没有变化,或者变化很小,我都习惯了。

  老狗和我的情况正好相反,他妻子下岗多年,自己在市内一个半生不死的企业里耗着,一家三口就靠着他那点可怜的工资度日月,所以老狗的一举一动无疑都是家中的一件大事情。

  木井路是一条又脏又旧又狭窄又潮湿的老巷子,脏旧得就像老狗手里捏着的那只塑料茶杯。据说旧社会这里住满了低级的娼妓和赌棍,如果你偶然路过这里,发现三两个横卧街边街角的醉汉或衣衫褴褛的流浪者,那不算什么稀奇,因为这里每天都缺少不了这些人物,这是一个逃避现实和淫乱的好地方,就算是烈日之下的夏天,这条巷子一样飘荡着低级米酒和禾草的清甜湿湿味儿。新社会政府决定把这条巷子改建成文明街,早晚都有老婆婆或者老爷爷手上扣着红袖章在巷子里巡回。这些老人也不知换了几茬,到了今天就绝了迹。传说,如果谁敢戴红袖章在这条巷子里走来巡去,那就意味着准备去“地府”报到了。说实在的,谁也不愿去那个地方,谁也害怕去那个地方,就算你能够活到一百岁。这条小巷子里商店林立,小商人们并不惧怕“地府”,书艺棋画烟酒饮食日常用品等一应俱全,应有尽有,但是,这些商店的前面都得加上一个“小”字。那些商店的招牌从屋里往外伸,占据了小巷子的上半个星空。这里从来没停止过猜拳喝令以及麻将碰撞的声音,偶尔还会听到小孩拉着娇嫩的喉咙在街头向着街尾叫喊他们父母大名的声音。总的来说,这条巷子很热闹,很适合老狗或像我这个样子的小市民的生长和发育。

  然而,我和老狗都不住这条小巷子里。

  我说,老狗,回去吧。

  老狗说,急什么急,这里的小妞那么漂亮,看着眼都饱了,正好为家里省下一顿。

  老狗边说边盯住店里的小姑娘看,那姑娘笑着大胆地迎接他的目光。

  我看着老狗的样子既好色又暧昧,便把他扯到一边开玩笑说,老狗,你要死了。

  老狗唯恐别人听不到似的,提高了嗓子,故作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说,是人一眼就明白了。

  老狗突然压低嗓音,神秘地,悄声对我说,那个小妞够靓不?我说,废话,你家里那个叫你呢。

  老狗半信半疑,但是,看我又不像个要开玩笑的。他一大口把杯子里的茶水倒进了嘴里,然后放到柜台上,说,阿妹,还你杯。

  我以为完成了这些动作,老狗就要回去了。事实上,这只是老狗的准备动作,他接着凑近观棋的行列,对弈棋作了几番激昂的评说之后,才安心地悄无声息地离去。

  老狗常常就是这样的不够朋友,离开也不跟我打个招呼的。但是,这也许便是我和他关系至熟友谊长存的根源。因此,在有些时候,我们谁也不必要去理会谁。

  不知怎的,下岗就像一种流行病,也不管别人的痛苦与死活,说下就下了,我看里面一定缺乏某些技术性问题,像老狗这样的人在过渡的时候应该给予一定的适应时间或者适当扶持。但事实上没有,老狗也懂国家的一些有关下岗政策,然而,政策对一个地方小单位来说不起作用,他为此很泄气。按木井路里混的人对老狗的说法,女人倒霉男人也会跟着倒霉的。老狗说,女人是传染病毒,把我也拖下水了。

  我妻子对老狗的这种歧视女人的说法不满,说,这关嫂子什么事,你下岗了,是你自己不争气。

  妻子平时骂我一两句,我是毫不在乎的,只当她闹着玩,但是,我看不惯她那专门得罪别人的样子,特别是得罪了我的朋友。她得罪我的朋友就像间接地得罪了我,令我跟着一起难受。然而她养育了我,对我有恩,我不能直接地反对她。我说,老狗是说着玩的,他不会得罪嫂子,这个企业半生不死的,被涮了就当放了个大假。

  老狗却放心不下说,我把一家三口的饭碗都给砸了。

  我知道老狗心里很难受,在内心里我也充满了对他的同情,但是,我实在是无能为力。我的能力就是请他出去喝两杯,猜上两码,以缓解由于下岗而给他带来的打击。

  我们来到木井路的那间常常光临的猪脚粉店,那儿的小妞笑容依然迷人。

  刚坐下的时候,我说,老狗,你没事吧?老狗咳了咳,干笑着说,我能有什么吊事。

  他努力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我看出他内心仍然是那么的难受和痛苦。

  木井路里熟人多,很快我们便围成了一圈。于是,群情激昂,热血沸腾。我们大论官场腐败、人性沦丧,最后怂恿老狗回单位去找他们讨个说法。

  第二天,老狗真的回单位里要讨个说法。

  单位老总顾左右而言他,说,博士也挨下岗了,我真不明白现在的市长是怎样当的。

  老狗说,那是领导问题。

  其实,老总还没有把第一句话说完,老狗就抢着说了。他等老总把话说完,接着又说,这不知是该怪领导还是该怪现行的这个社会?昨天在广场开的群众大会,参加会议的除了学生,都是戴大盖帽的。

  老狗明白老总的言外之意,心底下一激,便说,这都是你们当官的造成的,如果你们都廉政一点,公平一点,这个社会就不会如此了。

  也许是老狗把话说上瘾了,他这一段专评时弊的语言让老总听了很不舒服。老总愣着望了一眼老狗,然后果断地说,你别想着再回来上班了。

  老狗不服,老总补充说,其实我和你一样,都会下岗的,区别只是个迟快问题。

  话说到这点上,再说已经没有必要了。老狗一声不吭,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

  老狗回到家里,辗转反侧,心里总是觉得冤。次日,他向单位上交了一份报告,陈述了他不能下岗的充分理由。理由简要摘录如下:一、我是一名合格的中共党员,思想品质较好;二、我是秘书专业毕业,是专业水平,有较系统的理论知识,在这个岗位上勤勤恳恳工作了十多年,有苦劳也有功劳;三、我的妻子一直下岗,没法找到别的工作,一家三口嗷嗷待哺;四、同科室的两个人中,有一人已准备退休,届时只有我才最熟悉最适合本职工作。

  对老狗而言,这四条理由是够充分的了,用不着再跟单位老总讨价还价,因为没有谁有资格抢走他的这个位置。

  但是,他不过是一条普通的老狗,此一时彼一时,他没有想到脑筋需要转个弯弯的问题。他上交报告的时候,老总很热情地说,我们研究过再说。

  老狗说,那我不打扰你了。

  那谦虚的样子,好像别人还会留下他吃饭似的。他对自己充满着必胜的信心。

  老总说,你想坐就坐吧,我的大门什么时候都是开着的。

  老狗有着狗的本性,很老实,说,不了。

  老狗于是就很老实地在家里等着。公司里,被宣布下岗的人员中陆续的有三两个被召回去上班了,但是,老狗消息却石沉大海。老狗按捺不住,责问老总,为什么他们能回来上班而我不能?老总说,你的报告我已交王副总了,他管行政,你去找他吧。

  也许老狗以前和王副总有过些少的过节,或许他认为这不过是老总的一句托词。

  老狗说,你是一家之主,公司的老总,我不找你找谁?老总低着头,拿笔的手在不停地写划着,许久,也不抬一次头。他抬头的时候便淡淡地说,我说你真的不用找我了,企业改革,是政府的要求,不是我说改就能改的,你想不通的话你就去找政府吧。

  老狗气极,甩手离去。改革是无情的,既然没有学会摇尾乞怜,那便让你的一切理由吃屎喝尿去吧。

  为了此事,老狗在家里整整呆了两天。第三天,他才出门,因为他还要生活,必须寻找工作。

  老狗在木井路应该是人缘极佳的,因为他乐于助人,经常免费为别人铺面抄几个大字或打个报告什么的。因此,在木井路寻个工作是他的首选。

  老狗像个闲来无事的人似的,在木井路上逛着张望着,希望发现有谁忙不过来的地方。

  “老狗逛街啊?”“老狗那么有空呀?”“老狗吃了没有?”…………四目相对,老狗发现了木井路上一巷子的不痛不痒的客套。老狗于是被这些客套弄愣了,一张大口竟说不出个子丑寅来,他觉得自己像个沿街乞食的乞儿,两条腿东转西拐像跑似的,最后窜到了我的家里。那时我妻子已经去了米铺,我起床不久,正在观看早间新闻。老狗恳求我说,你家米铺要人不?让我卖力气驮大米也行。

  我说,好啊,老狗。

  但是,这事不归我管,我补充说,要问问别人才行。

  其实,老狗这话是问了也是白问,他应该知道我这家里掌权的人是谁。

  看完了早间新闻,我说,老狗,我们去吃猪脚粉。

  老狗说,不用了。

  我说,客气什么,不吃饭能解决问题吗?老狗被我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拿了张报纸不三不四地歪念着。我知道他不是不想去,而是每次去了都是我请客我付钱,他总觉自己占了我太多的便宜。这就让他心中颇为不安,好像欠我人情太多。其实,我是不大计较这种东西的,要做真的朋友就不能被“钱”烙着。好歹有时也要留给他点面子,让他重拾男人的尊严。我说,要不你请。

  老狗欣然应允,他说,一餐猪脚粉我还是请得起的。

  粉店里,我额外要了两斤米酒。几口下肚,老狗就发起牢骚来。老狗说本来一两年后也准备着要离开这个“烂鬼”单位了,因为这不是他成长发育的土壤。但是,现在条件还没有成熟,妻子、儿子的生活还没有得到保障,她们都得依赖他才能度过这个难关。想不到别人把事情看得那么准,此时的他,毫无心理准备,羽翼正脆,飞也飞不起,跑也跑不了,正好往绝路里赶。

  我说,老狗,你太落后了,现在的人学的是关系学,讲的是金钱、人情。“关系学”你懂吗?就是男男女女搅拌在一起的那种。要是你过得了金钱关、人情关,前面等着你的就是坦途了。

  其实,我也不懂得什么是“关系学”,只是胡乱地说一通,也许前后还互不对调子。这让我感到自己像只“鸡”,在乏味的客人面前骚首弄姿,自卖风情。

  老狗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嗤”地一声,说,瞎说。他不齿这种“关系学”。他说,我以前读书时学的是人学,学“人学”的人不必跟学“关系学”的人比,因为前面的人高尚,后面的人无耻。

  我说,老狗,你这身迂腐气会害了你。

  老狗补充说,对别人是这样,对我不定如此。

  我认为这也许是老狗下岗的真正原因。

  老狗说,我在这个城市里无依无靠,把我涮下来也不会得罪什么人。

  这也许也是真的。

  喝完了酒我们各自回去,我要到某单位去,帮助妻子追结陈年米钱。这个单位是一户“困难”户,我一个月少说也要去三四次的,他们总是推说单位领导不在,要不到钱,把我搪塞掉了。要不是看在老熟客老相识的面子上,我早就叫人把他们的摊子给砸了。妻子今早出门一再叮嘱说,铺子已经没有多少资金了,要不到钱,铺子就得关门,到时你我就等着去喝西北风吧。

  这确实是一个很大的威胁,是偷是抢,看来都要拿回点东西。

  刚巧,那个单位的头儿有急事匆匆跑回单位,被我撞了正着。我说,我们真是百年不遇啊。

  他皱着眉头对我说,这阵子没钱,过两天再说好不?他两手一摊,真像回事似的,说,我袋里真是没钱,如果有钱,我多少都会给你。

  我说,屁话,今天要么你还我钱,要么把我打死在这儿。

  看来他真的有急事,被我缠得没有了办法,最后不得不松了口。我的钱便到手了。回来后,妻子直夸我有功,在铺子里把我又搂又抱的,要是在家里,也许非要我跟她上床不可。我趁机说,老狗下岗了,想跟你打工。

  妻子杏眼一瞪,嘴巴儿一翘,害怕谁向她借了钱准备不还似的,说,不行。

  我说,与人为善,又不是要抢你的饭碗,你就这样对待一位立功人员呀?妻子听了我的话,脸色缓和下来,伸手理了理我脑门上的头发,说,不是我不通人情,不给你面子,我巴掌大的铺面,按功论赏,你来还凑合,老狗呢,要他来干什么呀?就是张凳子,他坐了,叫我往哪搁?送米嘛,满街都是人力车,三两块钱我就能让他们通街跑。

  我见我的请求很让她为难,心里也过意不去,也就不再勉强,说,不行,就算了。

  妻子也不想因为她而把我弄得不高兴,也许在心底她也是很想帮我的。一个大男人的面子啊,比什么都重要。突然,她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像想起了什么,笑逐颜开,说,差点忘了,我有个朋友酒店里正好缺少一名保安,你就叫他去试一试吧。

  这样,老狗就到鸿运酒店上班了,做保安。这家鸿运酒店其实也称不上什么酒店,顶多算是大排档,一个大厅,七八张桌子,内有十来个包厢,如此而已。

  老狗惨了,三百元月工资,包吃住,专值夜班。从此以后夜里就没沾过妻子的边儿。

  可惜惨景也不长,半年后,老狗失业了,并且酒店还欠着他两个月的工资,原因是酒店老板跑了。

  回到家里,妻子也大骂这个酒店的老板“王八”。我说她还够义气,她就气愤地骂我懂什么,那个“王八”还欠着她二千元的米钱呢。原来如此。

  老狗说,这不关你们的事,是我自己太笨太蠢了。

  失业的第二个晚上,老狗叫我坐摩托带他上街。我说,上街干什么?他说,看女人。

  老狗坐在我车的后座,问我,你喜欢哪一种女人?我说,臭腥的那种。

  老狗哈哈大笑,说,我也是。

  老狗接着说,现在稍有点姿色的女人,除了几个傍了大款,其余的大多数进了酒楼、舞厅、宾馆、按摩室或者发廊。哎,女人的进步竟是社会的堕落啊!我说,老狗,你在酒店工作就是这点心得呀?老狗把嘴巴伸到我耳朵边很神秘似的说,其实那间酒店是间“鸡”店,每个月派出所都会去抄一两次的,那儿的“鸡”一旦看上了你,全部免费,吃到你腻。

  我说,老狗,你也享受了不少吧?老狗很谦虚地说,偶尔。

  经过一间发廊的时候,有一穿着入时上身半裸的姑娘从里面出来,样子很熟,就像专拍美胸广告的那种。老狗对我说,你看那婊子,白里透红的,那前胸耸动之物加上走起路来特来劲儿的臀部,简直人间极味,睡在上面一定很舒服。

  我说,那你应该去找沈殿霞。

  老狗说,沈殿霞是明星,目标太大,不符合我的口味。

  我说,老狗,废了你。

  老狗大笑,疯了似的,你不信呀,到时我带你去尝尝。

  我掉转车头,向回驶,因为听了他的说话我心里直想呕,并且,我的妻子虽然有时是口罗嗦了点,但是,她一直对我很好,我没有理由背叛她,或者因一时的冲动而做了些对不起她的事情。

  老狗说,你干什么掉头呀?我说,回家干女人。

  老狗恼了,说,你说什么?并命令我把车停下。我把车停了下来,在路灯的闪烁里我看见他在哭。他下了车,独自躲到街道的一个暗角里。我把车放好,然后上前问老狗,刚才还好好的,突然怎么了?老狗只管哭。我陪着他坐了下来,他便说,我原以为自己可以做匹狼的,结果只做了一只狗。

  我说,你是一只好狗。

  老狗听了我的这句话,哭得更大声了,他说,我对不住自己的女人,养不了这个家,不能给他们母子过上好日子,我不是一只好狗。

  我安慰他说,你有了这番心意就证明你是一只好狗,并且你不是一只普通的狗,还略带有点狼的好色,凡是带有腥味的地方,你都想嗅一嗅,闻一闻,看一看,尝一尝。

  老狗哭着哭着,笑了起来,是那种欲哭无泪、欲笑不能的样子。他叹息着说,我真是一只老狗,到了残花败柳的年龄,许多东西都无法如愿了。

  我说,老狗,别泄气,我们是朋友,有什么想不通的,就只管找我。

  老狗揶揄我说,你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帮不了我。我是一只不受欢迎的老狗,只能夹着尾巴做人,我的日子很苦,可是,没有谁知道,以为我啃骨头便是吃大餐。其实,我和谁都一样,只想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过上一些衣食不愁的安安乐乐的日子。

  说着,老狗站了起来,向前走了几步。我跟上去,他便说,我很想云游世界,到外面走走。

  我说,别瞎想。

  我扶住他,想把他送回家,他却掰开我的手,很沉着地问我说,我们够老友吧?我肯定地回答说,当然。

  老狗又问,老友是应该相互信任,对吧?我又肯定地回答说,当然。

  于是,老狗果断地说,那么我没事,我只想一个人独自散散心,总可以吧?我想他在情感特别脆弱的时候,独自一个人也许是危险的,就很不放心地提出和他一起走走,却被拒绝了。他笑了起来,说,我现在不是很好吗,你干什么总想缠着我?如果你不走,我就把你的车推到街中心去。

  我可不能让他把我的车推到街中心去,于是我走了。

  我首先跑回老狗的家里,对他妻子说,老狗好像有点不对劲,我劝不了他,你赶快去找他回来。然后,我就回家了。

  我一到家,妻子就着急地对我说,死了死了,你家里打电话来说你老妈病死了,好像是得了肠胃癌什么的,你快点回去看看。

  我母亲一向很健康,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挑得起七八十斤重的担子,这个消息不啻晴天霹雳。

  第二天,我心急火燎地赶回老家。回到了家里才知道原是虚惊一场,原来是医院诊断错了,第一次诊断是肠癌,第二次确定是肾结石。但总归是病了,我就在家里陪了老妈一个多月。

  回来时,我突然心血来潮,改变了回家的路线,我游了一趟钦州港。于是,我就碰到了老狗,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在离家出走。

  从钦州回来,在铺子里我见到了老狗的妻子,她正坐在米铺门边,像一只忠实的看门狗。想想老狗,他们真是一副十足的夫妻相。到了米铺,却不见我的妻子。

  我问,嫂子,我家的米铺卖给你了?她咯咯地笑着说,是呀。

  我信以为真,一个多月什么样的变化不可能有啊?更何况这米铺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东西。看见她的可爱的儿子在里面玩,我就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脑袋。老狗的妻子就命令她的儿子说,快叫叔叔。

  那个小不点于是就叫了我声“叔叔”。

  我说,嫂子,你见到了我家的那位了吗?她反问我说,你自家的东西看不住问我干什么,她不在家里吗?我笑了笑,说,可能在吧。于是,我就回家去了。回到家里,看到妻子猪一样地躺在沙发上,很无聊的样子。见我回来了,就拿眼睛白了我一眼,却不跟我说话。

  我问,你的米铺不要了?她反问道,谁说的?我说,要不你怎么赖在家里?妻子骄傲地说,难道你不知道懒人有懒人福吗?我说,我才离开一个来月,你就长进不少啊?妻子又白了我一眼,有气无力地叹息道,还不是托你那兄弟老狗的福。

  我惊奇地说,老狗怎么了,他能有福给你托?妻子赌气地说,这条老狗,就该去死。

  昨天在钦州港游艇上还见着他,一个人好好的,怎么就说他该死呢?我摸了摸她的前额,怀疑说,你莫不是病了吧?妻子于是迫不及待地给我讲起老狗离婚的事来。我感到很惊讶,不相信那会是真的。可是,第二天我便在老狗的妻子及木井路的流言中证实了。至于老狗离了婚的妻子为什么跑到我妻子的米铺里卖米,妻子对我说那是老狗托的,老狗说他一看见这妻儿俩就心酸,就干脆离了。原先他妻子是不肯离的,但是老狗就逼着她离,还砸烂了家里的许多东西,把个夫妻关系搞得很僵,形同路人。他妻子一激动,就同意离了。老狗说他很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是又不忍心抛下他们两母子,他需要一丝不挂地上路。名义上他们是离了,但是心里还惦记着他们,希望我能给他妻子安排个工,接济接济他们。我不肯,骂他不是个男人,他“扑通”的就向我跪下来了。我心头一软,就答应了。

  原来如此。

  有空的时候我想我们应该去看看他们母子俩。

  妻子说,看什么看,整天都在我米铺里。这老狗也真是,他怎么就不知道现在的人都很健忘,有谁会在乎自己的身边多了或者少了一只老狗呢?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去看了她,因为我很想知道她对老狗的一些真实想法。

  我到她家里的时候,看见她在拾掇东西,我问,嫂子,在干什么呀?她说,死佬的东西,放在家里碍眼,拿出去丢了。

  我阻止她说,别。

  她说,要不给你拿去。

  我解释说,老狗是一只好狗,好狗的东西你也准备丢呀?她却哭了,说,他要是一只好狗就不会这样对待我们了。

  她边说边哭,并且哭声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重。我傻呆了,我是最怕女人哭的,特别是见不得离了婚的女人哭。于是,我就跑了。

  老狗的妻子却追了出来,老远的对我喊,你不要他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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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