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滩 中篇 第十三章 朝北,一直朝北。 一天来一直朝北走。 从银川平罗的一个无名小站下了火车后,田二牛和田俊忠几家人收拾好行李, 按照安排,坐着羊皮筏子过了黄河。进了沙乐县境,公家雇的几头小毛驴儿驮着他 们的全部家当朝北走。毛驴儿缓缓地前进,把北去的一条小路走得很长很长。 村庄渐渐地消失,眼前变成了一片到处是沙丘的荒原。茫茫的大荒,一片空旷, 空气似乎很薄。除了看不到头的沙圪达外,再就是野草。向东望去,地势越高。天 边边是一线没有生气的浅山和丘陵。 田宏昌心里毛毛的,不安地问:“咱们到底要去的是啥地方? ” 田俊忠没说话,脸色越来越严峻。田二牛扶着妈走在后边。田老大一边吆喝着 毛驴儿不说一句话。有几家人开始低低地说着怨气话,后来声渐渐大了。 田老大冷冷地道:“啥地方? 问个驴? 到了不就知道了!” 只有秀云和狗儿高高兴兴。秀云哼着小曲儿,狗儿摇着一枝长狗尾巴草,给秀 云打着拍子。 一只不大不小的队伍就这样朝北走。 虽是夏日,天却很凉,地也越来越荒凉。在日头快西下的时候,天开始变得浑 黄。风,混浊而沉滞。隐隐,前边似乎有一个村庄。当领路的说那就是目的地时, 有人就开始欢呼起来。整整的一天的奔波和辛苦终算没有白费,他们到家了。 这个地方叫野淖滩。 野淖滩,并没有淖,是一片荒野的沙碱地,还有一条向西流入黄河的苦碱小河。 严格地讲,这里还算是黄河东岸的二级阶地,可向东翻过那片浅山和丘陵,正好是 毛乌素沙漠的西沿。 毛乌素,蒙语为“寸草不生”。 这儿有个劳改农场。农场划出了一些地,公家又给盖了些简陋的房屋划给移民, 算是一个小小的新村子。 田二牛家分到了两间土坯房。房屋非常简陋。土墙,土地,屋子顶是用草和泥 皮做的。土炕上铺了两张光席子,炕头盘了个锅灶。灶前有条木头桌子。除此之外,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田老大先把小铁锅放到灶上,找些柴禾和干牛粪生起火,顿时 屋子里有了生气。当二牛和他妈把屋子收拾停当时,田老大已经烧好了粥。这时, 家家户户屋顶上都冒起了炊烟。 “二牛哥”随着个喊声,狗儿进来了。 “喝汤了? ”田二牛问。 “喝了!”狗儿说。 “你们拾掇得还快。” “俺只有一间房,好拾掇。” “巧巧家呢? ”二牛妈问。 狗儿说:“也分了两间。” “唉,这驴日的地方!”田老大叹口气,连粥也不想喝。 “就是嘛,”狗儿道,“这儿和咱跑马滩比,简直是一个地上,一个一天上。” 二牛妈小声道:“这会儿还能吃悔悔药,只能盘算今后咋过日子。” 田二牛说:“哪哒的黄土不养人? 只要咱好好地干,就会有好日子。就说以后 咱有难处,党说了‘迁一家保万家,一家有难万家支援’。怕啥? ” 这时,二牛妈把粥拾掇到桌子上,要去看看田宏昌。 田老大说:“甭去!那驴日的不是咱的娃!” “你老大人还记娃的仇? ”二牛妈小声叨叨。 “妈,你甭去”田二牛也挡住了母亲。 正说话间,秀云也来了,大家就开始拉起了家常。一说起过去在陕西黄河滩的 事,一会儿开心,一会儿伤感。当秀云提起杨桃花时,大家都沉默了。狗儿看田二 牛,田二牛把头低得下下的。 秀云说:“我不好,说到你们伤心处了。” 门外一阵吵闹,又有人来串门子了。狗儿和秀云就要告辞。刚出门,突然几声 狗咬。秀云吓了一跳。田二牛忙出门去看。门外,几只野狗露出贪婪的目光。 天黑了。 当这个新村子灯火全熄的时候,似乎是从远处那片沙圪达传来了一声狼嗷声, 苍老而凄厉。瞬间,狼嗷声此起彼伏响起。整个荒原骤然涌起了一股澎湃而可怕的 喧腾。这声音象突然降临的寒流,迅速扩展到野淖滩的各个角落。 狂风尖利的呼啸,野狼凶残的嗷叫,尽情地折磨着这个僵死的黑夜。隐隐,听 到了一阵狼群的狂疾,象激流一般。那声音,让人心惊肉跳。 这一夜,田二牛翻来复去怎么也睡不着觉。或许是忌生,或许是有狼叫,或许 是这里海拔高,总觉得憋得慌。他听到邻房父亲不停的咳嗽声,偶儿有几声叹气, 心里开始不安。从进了甘肃后,父亲就再也没有过笑脸。可是,这也难怪父亲。他 也觉得这野淖滩的条件和当初政府许诺的相差太远。哎,不想了!还是妈说的,看 今后咋好好过日子。 外面,狼嗷声渐渐远去,但狂风依然没有减弱。夜,仍然让人感觉到深沉可怖。 田二牛翻身下了炕,推开用报纸糊的窗户,黑夜象云一样涌了进来。没有月亮,连 星子也很少。他想起了老家黄河滩的夜,那是一种宁静而月色美好的夜。他想它, 心里很难受,鼻子也不由得酸溜溜的。当他重新躺到炕上时,过去的事一件一件地 涌进了他的脑海。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觉得自己有点稀里胡涂起来…… 什么在叫? 是牛。是他的独角牛。他看见田宏昌牵着独角牛过来,冲着他嘿嘿 地笑。田宏昌手中拎着一条十米多长的绳子,牛温顺地摇着尾巴。田宏昌把牛拉到 一个木桩子前,不紧不慢地把绳子在牛脖子上缠了几圈,然后紧紧一拉,栓在木桩 子上。牛口里吐着白沫,叫得一声比一声可怜。田宏昌却蹲到土墙角角下,掏出一 根自卷的烟,悠闲地吸着,看着牛挣扎。他正要喊着冲过时,田宏昌却闪电般地掏 出一把刀子捅向牛的肚子。他大叫了一声…… 他醒了。原来是梦。 其实,独角牛是被卖了出去。迁移一般是不准带大家畜的,他只好把它卖给当 地黄河老崖上的一户人家。他叮咛那户人家,一定得好好待它。为了独角牛,他路 途上难过了好几天。但是他对田宏昌却更加有难以消除的仇恨。虽然他是他的哥哥。 天,终于明了。小村才有人出来。大家都惊慌地谈着夜里跑狼的事。有人说, 狼抓了半夜他家的门。有的说,他们一家子一夜都没睡觉。还有人说,张远文吓得 哭了整整一夜。当巧巧出来时,大家看她那没精打采的样子,狗儿就取笑她夜里一 定是吓得钻到男人的怀里了。大家一阵轰笑。巧巧气得打了狗儿一下: “你瞎,瞎得透顶顶了!” 吭吭,有人咳嗽了一声。巧巧再也不敢疯了。果然,是田俊忠迈着方步走了过 来。 田俊忠说:“走,看看你公公去!” 巧巧没说话,但是却顺从地跟着父亲去了田二牛家。 田二牛家里,田二牛没在。田二牛到县城去买一些零碎东西。二牛妈把田俊忠 和巧巧招呼得坐下。看见田俊忠,田老大还是没有个好脸。 田俊忠对巧巧说:“巧巧,叫大!” “大--”巧巧甜甜地把田老大叫了一声。 田老大只好应了一声。说心里话,田老大还是喜欢巧巧的。孩子乖乖地叫了他 一下,他脸上没有表情,其实心里还是甜滋滋的。 借着这个势,田俊忠和田老大搭上了话:“老大,昨黑里,狼叫得怕怕!” “嗯!” “这地方,没想到咋这野的。” “你不是说这好么? ” 田俊忠脸一红:“也没想到这里这野。可咱们不迁,能行么? ” “那也是”二牛妈打圆场。 田俊忠说:“咱也是为了国家。” 田老大说:“哎,不知道啥时候再能回去? ” “还想回去? 鬼哩!” “我不撑船,手就痒,心也难受。” “到这阵子,就甭想吾事了。” “唉……” “乡党见乡党,两眼泪汪汪。在这,就咱这几户乡党。咱两家还是亲家,咱还 闹啥哩!” “过去的事不说了!” “不说了? ” “不说了!” “好!老哥,够义气!”田俊忠高兴地拉住田老大的胳膊,“走,我那哒还有 两瓶子正经的‘西凤’。咱弟兄俩好好地喝上几盅子。” 当田老大醉熏熏地从田俊忠家里出来时,他对田俊忠记恨早已烟消云散。他虽 然喝了不少的酒,但人却很清醒。田俊忠的话他还记在心里。田俊忠告诉他,人出 来,乡党就得抱团。不然,就得受欺负。他觉得这话有理。他也答应在选村长和合 作社长时助田俊忠一臂之力。他觉得第一次和田俊忠谈得很投机。末了,他出门。 田俊忠说: “亲家,黑了,我让宏昌回你那哒去。他今儿到县城买东西去了。” 天黑了,田宏昌没有到田老大那儿去。田老大挺纳闷,觉得事儿有点儿日怪。 这不说了,可连二牛也没有回家。田老大不由得耽心起来。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时, 巧巧来了。 “大,宏昌来没? ”巧巧问。 “没!” “宏昌一早都出去买东西,这会儿还没个人影影。不会碰上了狼? ”巧巧焦急 起来。 这一说,二牛妈坐不住了,要去寻。 “甭去,我去寻!”田老大说。 “我给我大去说,分头寻”巧巧急忙说了一句,就慌里慌张跑了出去。 田老大并不耽心田宏昌碰见狼,他却怕田宏昌碰见二牛。因为从杨桃花被淹死 以后,二牛就扬言要放田宏昌的血。迁移的路上他看得紧,没出事。可今天,他让 二牛去买东西,偏偏宏昌也去了。二人要碰到一块儿,能没事? 他安慰了二牛妈几 句,拉了一根棍子,朝县城方向找去。 果然,没走几里,田老大就碰见了二牛。田二牛背着一袋子的东西,衣服烂了 一片,脸上还有血。 田老大问:“咋弄成这!” 田二牛没说话,只是擦了一下鼻子流出来的血。 田老大问:“和你哥打架了? ” “我揍了那驴日的一顿!” “那是你哥!” “球哥!那驴日的不是个好熊。” “你哥的人哩? ” “在那头的沙圪达上摆着哩!” 田老大心里一紧,问:“你日踏(打死)了他? ” 二牛说:“没日踏,活着哩!我还不想犯法。” 田老大这才放下心来。他把田二牛埋怨了几句,就到沙圪达那边去找田宏昌。 转了几大圈,田老大才找见人。田宏昌血头烂面的躺在地上。见田老大来,田宏昌 放声大哭起来。田老大不由心里一酸,一时也不知咋样安慰田宏昌。他把田宏昌扶 起,背在自己身上,一直背回村,送到田俊忠的家。 巧巧一见自己的男人被打成这个样子,哭着要到田二牛家去闹事。田俊忠没有 挡住,就干脆由着巧巧去了。田俊忠也觉得田二牛这次的确是做的太过了头。巧巧 闹一次也好,杀杀二牛的歪气,省得以后二牛再寻宏昌的事。他和田老大刚刚合解, 他是不能出头去寻事。巧巧就不同了,她是娃娃辈。即使巧巧闹过头了,田老大也 不能见怪. 田二牛在家刚好洗完自己脸上的血,巧巧就疯样地冲了进来。田二牛还没有来 得及反应,巧巧就一把扯住了他的胸口: “你,你赔我男人!” 二牛妈慌了手脚,一时不知咋办。田老大却一步上去一把拉开了巧巧。 巧巧哇得大声哭了:“我不活了,我不活了!你们一家子都欺负我们。” 二牛妈哄着说:“娃,娃哩,甭哭,甭哭!” “大,你放开她!”田二牛说。 田老大放开了巧巧。 田二牛问:“你要咋? ” 巧巧说:“你赔我男人!” 田二牛说:“谁赔我女人? ” 巧巧说:“你女人是水淹死的。” 田二牛说:“我女人没被糟蹋,她能疯? 驴日的田宏昌不拉走我的独角牛,她 能被淹死? ” 巧巧一时没话了。 田老大说:“女子,你回!今儿的事确实是怪二牛。有我哩,我拾掇他!” 巧巧一听,公公开始替自己说话,也不由硬气起来,指着二牛说:“你把他打 得血头烂面的,我今儿和你豁出命了!” 田二牛再没说话,走到菜案前,抄起一把切菜刀,铛锒一声扔到巧巧脚下。巧 巧吓得脸上变了颜色。她以为二牛要耍二杆子。 田二牛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你不是要拼命? 来,朝这儿来!” 巧巧脸色发白,手抖抖索索拿起那把菜刀。田二牛站在那儿,连眉都没皱一下。 二牛妈吓得变了声: “娃,甭……” 巧巧楞在那儿,手一松,铛锒刀又掉在地上。二牛妈松口气。突然,巧巧冲上 一步,啪得一下打了田二牛一耳光。一细股血又从田二牛的鼻孔流了下来。田二牛 还是一动也没动。巧巧捂住脸哭着跑了出去。 二牛妈忙上前摸着田二牛的鼻子问:“要紧不? ” 田老大把二牛妈拉开说:“女子娃的一下,有个啥劲?受不了,还算男人? ” 田二牛说:“妈,不要紧!” 两天后,田宏昌终于下了地。 田俊忠说:“你还是出去避一避,咋样? ” 巧巧说:“二牛那是个二杆子!” 田宏昌一想,也觉得有点后怕。于是,他点点头,说了一声也好,便揣了几十 块钱,背了一个小包袱,出了远门。 当天,田宏昌就到了县城。 沙乐县的县城是一个小城。 本身,沙乐县就是个小县。县境东西仅十公里,南北最长九十三公里。人口不 到万余人。城小,却小有名气。相传,公元前二一四年,秦始皇派蒙恬北逐匈奴在 这里修筑过要塞城“沙乐障”。以后,南北朝、隋、宋、元等朝代都在此建过城池。 田宏昌用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把县城逛荡了一遍。城里的人很多,看得出大 部分都是移民。因为,一开腔都是老陕话。可是,田宏昌没见到一个熟人。到哪儿 去? 他不知道。他行前匆匆,没顾得上好好地和家里筹划一番。田俊忠也不过只说 了句出去躲躲。 他逛荡了几圈,饿了,可还没有找到一处吃饭的地方。找了个人一打听,顺着 指的方向走去,他闻到一种诱人的香气和令人恶心的臭气。他不由得踌躇了一番。 但是那股香气越来越浓,他忍不住地舔舔嘴唇,脚步也就朝前走去。前边的小街口 有个小店。小店里有不少的食客。香气就是从店门里飘出来的。店墙外边挂着一排 子羊皮和狗皮,散发着臭味。当地人说,月亮出来,月亮落了,月亮落了,月亮出 来,这个店从来就是这样。闻惯了,怪好闻。没有了那羊皮、狗皮的味气,反而觉 得少了一种什么东西。 田宏昌走进这个小店,把小包袱随手放在门口的一张八仙桌上。随着一声动听 的吆喝,跑堂的很殷勤地小快步来到他的面前。他吩咐了几句,就找了个干净的地 方坐下。转眼间,一大碗羊肉泡馍、一小盘生蒜、三个烧饼摆在了他的眼前。筷子 有了,酒也有了。见了酒,田宏昌一下子来了兴致。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抿过这东 西了。田宏昌从来都不委屈自觉的肚子。只要可能,第一要紧的事,就是撑饱喂好 肚子。那怕是今日有酒今日醉,明天没啥喝凉水。 眨眼间,半碗羊肉泡风卷残云般地下了肚。田宏昌正吃得津津有味,一抬眼, 却看见门口桌子上他的小包袱在慢慢地移动。他奇怪。突然,一个人影子一闪,包 袱就随着那人影子飞出了店外。 田宏昌慌忙站起来大喊:“有贼!” 田宏昌急忙去追。跑堂的慌忙挡住了他。田宏昌忙掏出一块钱向桌子上一扔, 把两个烧饼朝怀里一揣,就朝外跑出去。 田宏昌紧盯着前边的影子边追边喊:“有贼娃子!抓贼哇--” 喊声引来几个热心的年轻人。年轻人大呼小叫地吆喝着去撵。撵出了街。撵出 了城。田宏昌已遥遥看见,那几个年轻人已在前边路旁的一棵老榆树下追上了贼娃 子。一阵乱拳乱脚把贼打倒在地上。那贼挣扎地刚爬起来,一个响亮的耳光又把他 打爬在地上。 田宏昌忙喊:“甭打了,甭打了!小心出了人命。” 田宏昌气喘吁吁赶到跟前,定定气。他向那几个帮他的人道了谢后,先把自己 的包袱拣起,拍净土,挎到胳膊上,这才洋洋得意地走到贼娃子跟前,顺着尻子蛋 踢了一脚,说: “狗日的,天上有路你不去,偏偏要做贼娃子。你不打听一下,我田宏昌的东 西,谁敢偷? ” 那贼似乎有点悔意,头钻得更下,好象恨不得钻到地底下。 田宏昌偏偏要他把头抬起来。于是,田宏昌走上前,扯着贼的耳朵把他的头拉 起来。 “你……”田宏昌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我……” “油娃? ” 油娃点点头。 田宏昌回过头,不好意思地对那几个帮他的人说:“对不起,我闹错了,这是 我自己人。” 一个人问:“哪贼呢? ” “贼……怕是跑了另一个方向”田宏昌灵机一动,撒了一个很圆满的谎。 那几个人散去。 田宏昌问:“油娃,你咋做这事? ” 油娃捂着脸呜呜的大哭起来。 田宏昌慌忙劝了一阵子。 一会儿,油娃的哭终于停住了。 “哭啥? ”田宏昌问。 “我实在活得没法法了!”油娃说,“咱跑马滩涨大水,我婆被淹死了。我随 我舅家迁到这县南的一个小村。那地方穷得球球都没有。我舅老给我瞪白眼。你知 道,我从小就养下这懒懒身子油油嘴。那地方、那苦活,我实实地干不了。舅就老 骂我。我也是有皮有脸的人。实在受不了,我就跑了出来。” “跑出来,就干这? ” “哪呢? 想出来找点零工干,混口饭。” “找到啥活? “ “唉…… 球球活都没找到!” “打算去哪? ” “不知道!” “那你咋盯住我下手? ” 油娃脸一红,说:“好宏昌哥呢,我咋会知道是你的? ” “不是我的东西,那也不能偷!咱作人要堂堂正正。活人的路子多着呢,还非 作三只手? ” “我是实实饿得没法法了,才干了这丢人的事……” 田宏昌一听,就从怀里掏出那两个烧饼,给油娃手里一塞,说:“你吃!” 油娃犹豫了一下,问:“哥,那你……” 田宏昌说:“我吃了!” 油娃不再犹豫。他狼吞虎咽,眨眼间,两个饼子就下了肚,然后又把手上粘得 饼渣舔了一遍。 “饱了? ”田宏昌问。 “哦…… 饱了,能顶一阵子饥!”油娃嘴里虽然这样说着, 心里却想着能再 吃两个大烧饼。“宏昌哥,你真真地是一个大好人。这一辈子,我油娃吃屎喝尿都 要报你的恩!” “油娃,你胡说些啥? ”田宏昌嘴里说得正经,其实心里的确很得意。 “宏昌哥,你去哪? ”油娃问。 “去哪? 和你一样!” “偷? ”油娃眼里放出异样的光芒。 “胡说!哥是啥人? 能干那事? ” “对对对,哥是场面上的人嘛!” “我也是出来寻个活儿干,挣点钱。我那地方,虽说是黄河滩,可尽都是都是 沙圪达,也苦。和咱陕西的黄河滩,那差远了。” “到哪? 我跟上你!” 田宏昌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到哪? ” “反正我跟着你!” 看看天色不早,日头要西落了。老榆树的影子越拉越长。风也凉。田宏昌拉了 油娃急急向南行。他们想在天黑以前能找到一处歇脚的地方。日头终于西落了。浓 了黄昏。重了黄昏。黄昏更凉。眼前的道,无人,空得慌慌。没人影,没声语,连 狗都不见。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空空的沙路向远方的一个大沙丘去了。 一只野鹰,倏然上了天,越翔越远,把他俩扔得好遥远。 油娃把田宏昌拉得紧紧的,说:“宏昌哥,我心里怕怕的!” “怕球? 咱是男人!还怕谁强奸咱不成? ”田宏昌虽然说着硬帮话,其实心里 也很害怕。他怕有狼。 油娃咯咯地笑了:“我不怕有人强奸我。这会儿,要来一群女土匪强奸了我, 那我能高兴得死去十回!” 田宏昌也笑了。 笑声在荒原上传荡, 传荡得好远好远。 他们走到了大沙丘下,月儿已经两杆子高。月光从天上雪亮地照下来。往上望, 又清楚,又朦胧。大沙丘上,显的那么凉,那么旷,那么荒,那么黑,那么深幽, 那么静的怕人。 田宏昌不安地说:“今黑儿,咱们怕是要住野地了!” 油娃更是害怕:“咋办? 那咱们不成了狼食?死了连狗都不知道!” 田宏昌有点火了:“你那烂烂嘴能不能少说上两句? 就会说个死!” 田宏昌最忌讳人说死。他这半辈子最高的准则就是千方百计地活多、活长、活 好。为了这个目的,他能说任何话,做任何事,吃任何亏,反脸不认任何的人。 他们沿着小道,向大沙丘上爬去。当他们爬上大沙丘顶上时,他们才发现猜错 了。远方,隐隐有几声狗咬。藏在沙圪达之间的夜色中好象有几间房屋,似乎近近 的,又似乎远远的。油娃首先欢呼起来。田宏昌也激动得心头颤颤的。天无绝人之 路呀!他们不由放快了脚步向沙丘下奔去。 正在他们欢欣鼓舞的时候,倏地,前方夜空上起了一种可怕的声音。那声音, 仿佛是什么在叫,也仿佛是一小股风在尖利地呼啸。声音飞快地近了,又飞快地远 了。田宏昌的心重新狂跳起来。油娃把田宏昌的胳膊抓得更紧。田宏昌去搜索那怪 声的来源。还没有判断出来,一种尖声向他们扑来。随即,一个黑影闪电般地掠过 地面,然后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了一圈。田宏昌怕得大叫了一声,没命地跑下了沙 丘。油娃紧紧地跟在后边。 随着一声口哨,黑影飞向前边,消失了。 前方五十余步处有人喊出了话:“谁? ” “我…… 我们!”田宏昌回答的声音都有些颤动。 油娃听见有了人声,一下子软倒在了地上。 一阵脚步声,走来了一个人。好象是猎人。老猎人惊奇地看着他们。一只猎鹰 站在他肩上,不停地闪动着黑色的翅膀。 老猎人问:“你们是啥人? ” 油娃说:“好老汉伯,你是个大好人!帮我们一把,下辈子变驴变马,我都孝 敬你老人家!” 老猎人问:“帮啥? ” 油娃说:“你先把你的老鹰管住,怪怕怕人的!” 老猎人说:“鹰不叼人!” 田宏昌捉了个揖,说:“我们是过路的,没赶上趟。想请老伯帮个忙,寻个地 方,歇一晚上。” 老猎人很爽快地答应了。 他们跟着老猎人走。走了没有几里路,前边果然有个小村子。其实,很难说是 个村子。准确地讲,是几户人家。 老猎人领着他们到自己家里,烧些汤,请他们吃了点东西,然后叮应了他们几 句话,就抱着他的哑吧女人到隔屋睡觉去了。 田宏昌这才感觉到乏。可是,现在还不能去睡,得和油娃商量一下明天咋办, 去哪? 他喊了一声“油娃”。没动静。回头看,油娃已钻进被子窝睡得呼噜噜香。 他只好慢慢地躺到炕上,把今儿的事掂量了一番。以后的事呢? 他合上眼筹划了半 晌,还是没有个好主意。想到自己如今如此地落魄受难过,他就把田二牛恨得牙痒 痒。他要不是避仇,这会儿早就搂着老婆睡觉。想到这儿,他就非常地想巧巧。想 着想着,田宏昌开始浑身发热就闭着眼想着好事。 当田宏昌刚迷迷糊糊时,木窗扇啪得一声开了。 他醒了。一股子风吹了进来,随即听到了砂子落地的声音。 月光象水一样投了进来,把一边土墙照得雪亮。田宏昌吓了一跳,惊得心里一 阵子狂跳。他突然看见了墙上挂着几只白骨森森的野兽头,非常吓人。他不由得把 油娃狠狠地捅了一把。油娃哼了一声,转了个身,又睡着了。他又把油娃捅了一下。 油娃这才醒了过来。他指了一下墙上。油娃差点叫出声来。 远远的,传来一阵阵可怕的狼叫。他们不由得紧紧挤在一块。听听邻屋,不时 传来一阵高一阵低的呼噜声,分明老猎人酣睡得正香。一想到老猎人就在邻屋,田 宏昌才算稍稍安下心来。田宏昌走下炕关好木窗,然后又重新躺在炕上。 油娃说:“宏昌哥,咋办? 这地方,怕怕死人了!哎,看来回家赖活着,也比 在外受这洋罪强。” 田宏昌说:“不能回去!好马不吃回头草。我想,咱还是扒火车回咱陕西跑马 滩去。咱那个黄河滩,土肥得流油。咱种上一料地,打些粮,卖成钱,然后再回来。 反正,移民是分三四年才能移完。那哒还有咱的熟人。人熟,地熟,要比咱在外面 瞎胡闯强得多。” 油娃眼一亮:“对,咱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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