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滩 第十四章 火车刚一停,田宏昌和油娃就跳下车厢。 一个月的漂泊流转,田宏昌终于回到了陕西自己的家乡。 这是华山脚下的一个小站。他们没敢在孟塬下车。孟塬是大站。是大站,就人 多。人多,就可能有人认出他们来。他们知道,政府是有严格的政策不准移民私自 回来。何况,下时孟塬站正是迁移移民集中上车的地方。从那儿下车,肯定会惹出 麻烦来。 小站里没几个人。他们放心地走出了车站。下坡,一大片竹林。林中,有一条 小路象蛇一样爬了进去。为了不让人看见,他们就顺着这条小路钻进竹林里去。走 了没多久,前面有一个院观。田宏昌知道那是玉泉院,也是上华山的必由之路。观 院里静得没一点声响,看来香火也非常消静。他们在竹林里踅望了一阵子观门外的 那条小坡路,瞧见没有人,这才闪身进了玉泉院。 油娃问:“上华山去? ” “嘘--,小声点!你脑子是让狗吃了? 大白天,万一碰见政府的人咋办? 咱 在这玉泉院里躲上一阵,天麻麻黑了再下滩,保险!” 油娃恍然大悟,说:“嗨,我这脑子真得让狗吃得没剩下一点点。” 玉泉院,真是个好地方。这观院,依山旁水而建。院内古树蔽日,爽气霏霏, 清流潺潺,鸟声阵阵。看那观宇,巍峨绵绵,亭台古朴,环境极为幽静清雅。田宏 昌浑身一爽,先拉着油娃去了希夷洞。希夷洞在山荪亭下。洞里有陈抟老祖一尊卧 像。他们进了洞,两个人从头到脚把石像摸了三遍。相传,陈抟老祖是一个慈祥的 神仙,人们若有头疼脑热时,摸一摸卧像与自己的相应部位,不久便可全愈。从希 夷洞出来,他们进了前殿,穿过去,就到了后殿前的小院。 小院小,却极为别致。几棵树,竟漫起一片绿荫来。 “来,摸摸它!”田宏昌把油娃拉到一棵树下。 油娃轻轻地把树身抚摸了一下。奇了,整个树冠上的树叶全都沙沙地抖动起来。 “怪,真日怪!”油娃稀奇得围着树转了两圈。 “猜--,这叫个啥树? ”田宏昌问。 “啥树? ” “痒痒树。” “我让它好好地痒痒,看是个啥样? ”油娃说着,就好奇地抬起脚,对着树身 狠狠地蹬了一下。又奇了。这一脚下后,不但没见到树叶哗哗大响,树冠反而连动 也没动。 “造孽,造孽!客官不闻道说‘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 得’”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上边传来。 田宏昌抬头看,台阶上的正殿里不知什么时候有一个白胡子老道。老道坐在一 只蒲团上,长长的胡子拖在地上。田宏昌和油娃走上殿去。老道欠欠身算是迎礼。 “道长好!”田宏昌打个揖。 “客官好!”老道也有礼了。 “老道,看你白胡子老长老长的,该不是仙吧? ”油娃估意打趣,“你是仙, 算一下我们是干啥的? ” 老道揣揣胡须闭了会眼,然后笑着说:“客官从西边来,慌慌奔命也!” 油娃伸出了舌头:“妈妈呀,这掐算得真灵。” 田宏昌也不由得佩服起来,对老道更加尊敬。他看见老道的身后香桌上有一筒 竹签,心里一动,问: “仙长,能给我们算上一卦么? ” 老道手一抬,签筒就到了蒲团前。 “抽吧!”老道说。 田宏昌把竹筒里的卦签小心地摸了一遍,还是下不了决心抽哪一根。油娃把田 宏昌推到一旁,说: “我来,我替你抽一根!” 油娃随意抽出一根,看看,不懂,就递给田宏昌。田宏昌看见上面画着四虚加 两实的六道杠,下边写着个“坎”字。田宏昌也是不懂,就交于老道。 老道说:“这是个坎卦。这一卦,上下都是坎,坎上坎下。一阳陷在二阴之中。 坎的卦形,象睡倒的‘水’字。遇水则险。‘坎’是陷井。两坎重叠,象是有重重 的险难。客官,你可得仔细地看看这六爻:初六,习坎,陷中陷,凶;九二,坎有 险;六三,来之坎坎,险阻枕,入于陷中陷;上六,绳索重重束缚,置于丛棘三岁 不得,凶。” “胡说,胡说!我们都有啥子凶? ”油娃叫了起来。 田宏昌扯扯油娃的手,对老道说:“道长,我还是不太明白,能不能给我说明 白些。” 老道看了田宏昌一眼,缓缓说:“遇河遇水便遇风险,一个男人扯在两个女人 中间不能自拔,最后会有三年牢狱之灾。” 田宏昌笑笑,他本不相信这套,可是他也不愿意抽个坏签讨个不吉利,于是说: “能不能再让我抽一下? ” 老道犹豫了一下,说:“本说不可!二卦不灵。客官一定要抽二卦,不妨试试!” 田宏昌拿起竹筒哗啦哗啦摇起来,终于有一根崩了出来掉在地上。田宏昌拿起 来一看,不由皱起了眉头,原来还是个坎卦。 天色黄昏时,田宏昌和油娃走出了玉泉院。 油娃问:“宏昌哥,那老道的卦,你信? ” 田宏昌笑着摇了摇头。 看看天色不早,他们急忙奔了渭河边。趁天色没有完全黑时,他们找着摆渡的 小船,过了河。他们黑天黑地地向贵家庄奔去。多亏路熟,没到半夜时,他们终算 回到了贵家庄。此是的贵家庄已是人稀烟断。剩下没走的人,都住在一排排的庵棚 里。也有个别户的房子没倒没拆,还住着人。田宏昌先找了个和自己相好的,叫开 门。同村人大吃了一惊。相别不长,却是远道归来,免不了亲热了半天。听说他们 回来了,一会儿,就跑来了不少的人。大家问长问短,田宏昌和油娃一个个地回答。 有人终于问到了迁到银川专区沙乐县的情况:“听说,那边也是黄河滩,有没有咱 这儿好? ” 田宏昌黑下了脸:“那边的黄河滩,是一眼看不到头的沙圪达,穷得球球没有。 一到黑了,狼比人多。” 棚子里的人一群哗然。有人愤愤不平地骂出声来。 想到迁到沙乐后的种种情景,田宏昌伤感地说:“哎,现在我就是吃悔悔药也 来不及。当初,都怪我太积极。那会儿不头一批走,将来跟上你们走,就不会到沙 乐县的野淖滩去!” 人群一片骚然: “谁知道后边迁移到啥地方? ” “死到这,我们也不走了!” “咱们再也不能上干部的当!” …… 油娃说:“说得对!过去,我都是上了干部的当了。原先间,干部们说得天花 花乱坠,把人哄走了再没人管了!驴日的干部,没一个好熊!” 有人说:“你可不能毛驴子猪唠唠一鞭子撵,人家田俊忠还不是带头去了银川 专区? ” 田宏昌说:“他是村长,带头应该。可是我……跟着他,这个亏可吃大了。” 正当庵棚里的人议论的时候,棚子外的一个角落却闪出一个身影。这个身影, 神秘兮兮的,走走停停,最后停在庵棚外的一个黑暗处藏了起来。这人是张长福。 一个月前的那场大水,村子里的房屋最完好的就是张长福的家。他买的田俊忠的这 院庄子,地势高,房也确实结实。他感到有幸的是,田俊忠并没有借他倒霉时日弄 他,没让他第一批移民去甘肃省的银川专区。 黄河滩的夜晚静,连虫儿和蛙叫声都能停得清清楚楚。这晚,张长福喝过汤就 早早睡下。可睡了没多久,他就听到一种和往常夜不太一样的吵杂声。他好奇。于 是,他起来去看。他看到不少人都聚向一个庵棚,还似乎听到有人说田宏昌和油娃 跑回来了。听到这个消息,他来了精神,就跟梢到庵棚外边,想偷听一下他们到底 在干啥事。 张长福偷听了半晌,越听越兴奋。他感到一个报仇的机会来了。他恨田俊忠, 也恨田宏昌。因为田宏昌不但是田俊忠的女婿,而且田宏昌让他在买房的事上让他 吃过大亏。过去,凤凰落架不如鸡,他只好忍着。现在,田宏昌偷着跑了回来,而 且散布不满言论,这不是破坏政府的移民工作又是什么? 这事要是报告了乡政府, 肯定会有田宏昌受的。主意一定,他决定立即行动。他又悄悄地溜回家,穿了件衣 服,就匆匆地奔平民镇去了。 这一夜,田宏昌和油娃睡得正香,突然被人叫醒。这时正是凌晨时份。 他们穿 好衣服刚跳下睡板,庵棚的门就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女的。 “谢华? ”田宏昌惊讶地呆住了。 油娃难为情地转过身子先把裤带系好。 谢华着急地问:“你们啥时候回来? ” “出啥事了? ”田宏昌有点紧张。谢华的突然出现,他心里就有一种不祥之感。 谢华问:“你们是不是偷着跑回来的? ” 田宏昌挑着字眼:“哎,话不能这样说。我们是回来看看,看看……” 谢华说:“不管啥情况,你们快走!有人向乡政府报告了,说你们偷跑回来, 还散布不满的言论。孙乡长已安排民兵天明后来抓你们!” 田宏昌这才慌张起来。油娃吓得脸上没有了颜色。田宏昌紧紧张张开始收拾行 囊。油娃拉着谢华的手感谢的话儿说了一河滩。不一会功夫,一切就绪。田宏昌和 油娃跟着谢华离开了贵家庄。 天还没明,四野里乌洞洞黑。东边,黄河的流水声那样的熟悉,那样的响亮。 谢华把田宏昌二人送到一个路口,就要告辞。这时,田宏昌才说: “谢华,我这一辈子都会记着你的大恩哩!你能告诉我,是谁告了我们的状? ”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听到乡长安排民兵”谢华说,“你知道不二牛哥他们迁 到了啥地方? 我和王县长找了他们好久。” 一提到二牛两字,田宏昌就恨得咬牙。听到谢华问,他心里就多转了个圈,略 略想了一下,便说: “我也正在打听。我们和我大他们没迁到一个地方。” 谢华不由一阵伤心。 田宏昌好言安慰道:“谢华,找到他们,我一定给你写信。” 他们互相道别后,田宏昌和油娃就匆匆向孟塬火车站方向奔去。到渭河边时, 没有船。等到天亮时份,他们才找到渡船过了河。再走三里,来到了去孟塬和去潼 关的岔路口。田宏昌却犹豫起来。现在到哪儿去? 他心中没有一点数,和油娃商量 了半天,两人没有达成一致的意见。油娃让这次事吓破了胆,说长说短都要回沙乐 县去。田宏昌不能回去。他出来的情况和油娃不一样。他突然想起了莞娘,那位有 江湖义气的莞娘。对,先到潼关城躲避上一阵再说,他想。 两人就这样分了手。田宏昌对油娃道了别,大步走上了东行的路。 田宏昌的到来,使莞娘感到非常的惊奇。田宏昌把一路的遭遇说了一遍,莞娘 很是同情。田宏昌唯独没把自己离开野淖滩的真正原因告诉莞娘。 “好吧”莞娘说,“姐帮你在这儿找点活儿干干。这潼关城也要被淹了,城里 家家户户拆房,都要帮工的。住,你还住我茶馆里。城要淹了,人也要走了,我这 个茶馆也该关门了。要不,我就让你帮我张落这个茶馆。” 吃过饭,莞娘就进城里为田宏昌去找活。田宏昌借这机会把莞娘的茶馆重新浏 览了一遍。茶馆和一年前的情景一样,但冷落多了。大门上的那副对联早已没有了 踪影,门额上的“公平茶馆”四个字还在,不过风雨把红纸已褪成了白色。这一次, 他再没进后院去。他不想见到莞娘的瘫公公,也不想引起莞娘的不高兴。 莞娘回来了,手里还挽着一块用柳条串着的狗肉。莞娘给田宏昌带来了好消息: 活找到了。 天刚黑,点上灯,莞娘就做好了酒菜,把田宏昌请到把仙桌上给他接风。这会 儿的莞娘与往日分外不同。她好象着意梳妆了一番:紧身的大花袄把身段显得分外 诱人,头发黑油黑油的,额前分下一撮好看的留海。田宏昌瞅迷了。八仙桌上,摆 着一个木盘子。盘子上有四碟菜、一个热气的砂锅和一瓶酒。莞娘揭开砂锅,锅里 煨着狗肉。她把酒瓶打开,把两个大盅斟满,然后在田宏昌的对面坐下。 田宏昌先斟了一盅给莞娘敬上:“这一盅我敬你,感谢你收留了我。” 莞娘笑着嗔道:“叫姐!你叫了姐,我就喝了这一盅!” 田宏昌脸一红,但还轻轻地叫了一声:“姐--” 莞娘开心地应了声,就把一大盅酒灌下了肚。她开始敬田宏昌:“兄弟,我也 敬你一盅,算我们认得了一场。” 田宏昌把酒也一下子全灌进了肚。 酒过几巡,两人的脸上都有了颜色。他们吃菜,吃砂锅。酒是“西凤”酒。砂 锅里是狗肉。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不一会,田宏昌就稀里糊涂得什么也不知 道了。 第二天,田宏昌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自己房间的炕上。头晚的事情他后来实在 不知道,但是肯定是莞娘扶自己上了炕。想到这儿,他就脸红。他走出房间,莞娘 已做好了饭摆在桌上。吃过饭,他就进城去干活。 田宏昌在城里干活,这一干,竟忙忙碌碌了三个月。这三月,他白天在城里干 拆房的活,晚上回店就帮莞娘劈柴、挑水。三个月来,倒也辛辛苦苦。虽然辛苦, 但田宏昌却挣了一笔可观的钱。三个月下来,田宏昌觉得自己好象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觉得身子儿壮实了,一些过去没气力干不了的活,现在干,轻轻松松。他觉得从 小养下的懒懒毛病少多了。到了腊月天,天开始下雪。好大雪。没了活,他也就住 在店里不再出门。 歇了七八天,无事。田宏昌闲得慌。掐指头一算,出了家门已百天多。满打满 算,再二十多天就要过年。田宏昌盘算着该回家了。 他先出了一趟门,到小火车站上转了一圈。田里、塬坡上还罩着雪。塬头的后 面远方是黑色戴着雪帽的秦岭。秦岭顶上是片灰蒙蒙的云天。路上的雪早已碾开, 他从碾开的路径上直走到火车站。到站上一打问,还好,大雪并没有影响铁路的运 行。火车还正点。田宏昌从火车站回来时,顺路走了个城里。虽然潼关老城已拆迁 了一部分,可丝毫没有影响过年前夕那传统的欢乐气氛。有一些孩童早早就放起了 花炮。偶而,也有几只冲天雷尖啸着上了天空。商店和铺子里人来人往,人们喜气 洋洋开始准备年货。田宏昌也挑着买了一些东西,主要都是些家乡这一带的土特产, 象潼关的酱笋、渭南的水晶饼、河西的花生米、富平的合儿柿饼等。另外,他特意 给巧巧还扯了一段花布。他想,这些东西带到沙乐那个荒凉的黄河滩边,保准巧巧 和岳父田俊忠会喜欢。他在城里痛痛快快地转了一圈,回到城西门外的茶馆时,天 已完全黑了。 莞娘没在家,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点上煤油灯,田宏昌开始忙碌地收拾行李。 他把买下的东西装进一个小篮子,然后把自己的衣物打成个小包袱。然后,他拿起 特意买的一把小宜兴砂壶到后院去,临行前想给莞娘的公公留点作念。这是他三个 月来第一次进后院。他曾答应过莞娘不进后院见她的瘫公公,他心里也不愿见那个 讨厌的老人。可是,毕竟是莞娘收留了他,临行前他总得给老人留一点心意。 田宏昌进了后面的小院,后面的小屋黑着,黑得很怕人。吱一声,他推门进去, 黑暗中锄传来一种低低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谁……谁……” 田宏昌知道那一定是莞娘的瘫公公。他点亮了灯,微弱的灯光使这间满是灰尘 的小房间有了一点光亮。炕上躺着白胡子白头发的瘫了的老人。老人开始抖抖索索 的用一只枯手敲打起身边的窗格。田宏昌端着砂壶走到炕前,老人停止了敲打。瘫 老人用灰蒙蒙的眼睛盯着田宏昌,随后用沙哑的声音说: “娃,我……认得你,别……勾上她。她是个……狐狸精……” 田宏昌摇摇头。 瘫老人眼里闪着恶毒的光:“你晓得不? 这哒人为啥把她……叫打破碗碗花? ” 田宏昌又摇摇头。 “晓得……打破碗碗花? ” 田宏昌点点头。这个田宏昌是知道的。打破碗碗花是种有毒的野花。谁要吃了 它,手中端的碗马上就会掉到地下。立下死人,怕怕。 “她……克男人。” “克男人? ” “我儿……就是她克死的”说完,瘫老人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候,田宏昌奇怪地发现,这个瘫老人竟然少了一个耳朵。不知为什么, 他捧着砂壶的手开始抖动起来。他不止一次地听母亲讲过生父遇害的情况。他声音 变调问: “你,你过去上过黄龙山? ” 瘫老人睁开眼,惊恐地看着田宏昌。 “说,去过黄龙山没? ”田宏昌大声吼了起来。 “你……你咋晓得?” 啪!砂壶掉在地上打碎了。一股热血只冲上田宏昌的头顶,他没言语,默默地 退出了小房。莞娘回来,看见田宏昌阴沉着脸不高兴,问了半天也没个话。她就劝 田宏昌早点休息,然后也进了自己的房。 第二天,田宏昌又进城去,一整天都没有回来。莞娘很是担心。一直到掌灯的 时候,莞娘才见田宏昌醉熏熏地进了房门。 “去哪了? ”莞娘问。 田宏昌没答话,踉踉跄跄进了自己的房门。 莞娘有点莫名其妙,就大声嚷嚷:“兄弟,兄弟--” 田宏昌啪得关了自己的房门。 莞娘跺了一下脚:“嗨,这人,真是……” 田宏昌在房间默默地坐了一阵,听听外面没有了莞娘的动静,这才从怀中摸出 一个小纸包来。他冲了一壶热茶,然后轻轻地打开小纸包,把里面的药粉全倒进壶 中去。他正晃荡茶壶均匀着药粉,门却啪得突然开了,莞娘走了进来。田宏昌慌忙 把茶壶放在桌上,他奇怪他关好的门怎么能被莞娘突然打开? 莞娘走上前严肃地问:“兄弟,你干什么? ” “没,……没干什么。” “茶壶里放了什么? ” “没,……没放什么。” “好,那你喝了它!”莞娘说着,就把茶壶拿起,把壶嘴对准了田宏昌的嘴。 田宏昌阴沉着脸没说话。 “说呀!”莞娘有些生气。 田宏昌看了莞娘一阵,说:“好,我告诉你,茶壶里我下的是老鼠药。” 莞娘惊谔地瞪大了眼:“为什么? ” “我要毒死那老东西!” 啪,莞娘的一个耳光打在田宏昌的脸上:“你疯了?” 田宏昌摸摸被打得火辣辣的脸,恶恨恨地说:“是的,我是疯了!你晓得不你 那瘫公公是个什么东西? 他是我的杀父仇人!你护着他。你晓得不他说你是什么? 他说你是破鞋,是狐狸精!今天我报不了仇,终有一天我会放了他的血!” 田宏昌说完,怒气冲冲跑了出去,把莞娘一个人扔在房里。 田宏昌出了门,沿着一条小路向黄河岸边走去。他心里愤怒极了。他并不怨恨 莞娘打了他一耳光,那老瘫子毕竟是她的公公。冷风迎面吹来,脸不觉冷,反而觉 得更火更辣。不知不觉,到了岸边。黄河岸。好个黄河岸!站在黄河岸边,呀,可 把人吓死了!黄河正发凌汛,河里漂得都是冰溜子。冰溜子一排赶着一排,一排压 着一排,铺天盖地地涌来。冰在扎扎地响,水在隆隆地吼。月光下,白光花花,让 人眼眩。河岸上有停靠着船的梢公,吊着嗓门吆着歌: 河川里哗啦啦刮过一阵子风, 格扎扎一声黄河发了凌; 哧溜溜河上溜起了大冰, 妹子哟,你和哥成不成? …… 田宏昌迎着冷风坐在黄河岸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只手轻轻地从背后按在 了他的肩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莞娘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 莞娘说:“宏昌,我打了你,你恨我吧? ” 田宏昌没有说话。 “其实,你以为我不恨他? ” 田宏昌惊异地看着莞娘,莞娘眼里噙着泪花。 莞娘抹掉眼泪,看着黑夜的远方,低低地说:“我的事,你愿意听吗? ” 田宏昌点点头。 莞娘平静地讲起了她的故事: “我们本不是这里的人家。是的,我们是从北山上过来的。我从小就是他家的 童养媳。我的父母是谁?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小时候跟父母从河南逃荒到北山,父 母把我买给了这户人家。那时候,在我的印象中,我的公公是个好凶的人,不只面 凶,而且只有一只耳朵。我从小就怕他。好在我的婆婆还疼我,我那未成亲的小男 人也是个好人,日子对挪着还能过。在我十六岁那年,我和我男人成了亲。那年北 山上拉锯战争,婆婆死了,我们一家子就逃到这潼关来 “五年前,我那男人得了痨病,一撒手就走了。这个家就剩下我和我的公公。 我至今也忘不了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月亮光,也是刮着这样的冷风,我睡在我的 房间。半夜时分,我惊醒了。我发现有一个人压在我的身上,他原来就是我的公公。 我拚命地反抗,可是他……他还是强奸了我。那一夜,我哭着沿着黄河向下跑,跑 了五里呀!后来,我站在黄河边的一个崖畔上,只觉得浑身就象木头一样,眼前一 片白。我捂着脸哭。我不想再活。最后,我闭着眼从崖畔上跳了下去……” “后来呢? ”田宏昌问。 “后来,当我醒来,我发现我躺在一只船里。船上只有一个老船公,他给我熬 了碗姜汤。是他救了我。老船公对我说‘娃呀,啥事你想究不开竟跳了黄河? 记住, 有再难的事,也得挺着活下去’。天明后,老船工就送我回到家。 “就在我回到家的头一天晚上,那老东西就抬开了我的房门。我惊叫着翻身起 来,慌慌忙忙把枕头边的剪子抓在手上。那是我早已准备好了的。他见我手上有了 剪子,就退了出去。可是在第二天晚上,他又来了。我又慌忙去找剪子,可是没找 见。只见他奸笑着说‘找呀,白天我早把它藏了起来’。我慌着跳下炕,他向我扑 来。在急忙中,我摸着了墙角的一只扁担抡了过去。没想,却打断了他的腿……” 莞娘说到这里,泪水已流满了面。田宏昌的眼里也忍不住滚出了泪花。田宏昌 紧紧地抓住莞娘的手,把二十多年以前父亲遇害的事简单地告诉了她。 莞娘听后泣出声来。 “我去杀了他!”田宏昌恨恨地说。 “不,不……” 田宏昌脚一跺,反身就要回去。莞娘紧紧地抱住他。 “甭拦着我!”田宏昌说。 “求求你,甭杀他!他再说也是我公公。我也不想让你去犯法!” 看见莞娘哀求的苦相,田宏昌不由长叹一声。他忍不住可怜起这个女人,就把 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一夜,他们住在了一起。 第二天,田宏昌不再打算去回野淖滩。他给田俊忠写了一封信,说风雪大火车 路中断,年前回不了家。反正他是个编谎的能手,这一点事难不住他。 他和莞娘在一起住了三天。第四天,有了事。那晚,他们搂着睡,刚有了那个 意思,后院的窗格子就咣咣咣地乱响。门口的狗听到咣咣声就吠了起来。这只狗一 吠,引得老城里的狗叫声连成了一片。终于,又静了。这时候,后院的窗格子又咣 咣咣的乱响。城里的狗又得咬上一阵子。就这样,反反复复闹腾了一整夜。这样的 事整整发生了三个夜晚。好在以后,后院的窗格子再响,门口的狗都不咬了。不知 是狗熟悉了老主人发出的这种声还是咬累了? 反正,狗不叫了。门口的狗不叫,城 里的狗当然不会有动静。从狗不叫后,后院的窗格子就再也没有响过。 日子过得快。一溜,两个月。过了惊蛰,一天,田宏昌突然对莞娘说: “咱们结婚吧!” 莞娘没有表示态度。 田宏昌说:“你晓得不,我有老婆。” 莞娘点点头表示知道。 “我回去,去离婚。” 莞娘还是不说话。 “你说话呀!”田宏昌有点着急。 莞娘说:“我不想害你,也不想害她。” “不,我一定得和你结婚。我过去的婚是包办的。我离婚后,你只要答应和我 结婚就行了!” 这次,莞娘没有再说什么。 田宏昌决心和巧巧离婚,是他深死熟虑后的结果。他对巧巧一直不太满意。那 桩婚事,是当时有着特殊的原因。从心里讲,他对莞娘确实是倾倒的。加上,如果 他和莞娘成了亲,那么他就再也不会回到那荒凉的野淖滩去过那提心吊胆的日子。 说干就干。二日,田宏昌就告别了莞娘,爬上了一列西去的火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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