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金店的柜台前转悠了大半天,狠了狠心,买了一副翡翠耳环。真叫贵,七
百多块。好在 现在有钱了,钱又是媳妇挣的,用一句时髦的话说,也好给她一个惊
喜。他媳妇从小爱打扮 ,十多年前乡下人还不时兴戴首饰的时候,她就早早地扎耳
朵眼儿,那时节没有耳环可戴, 怕时间长了耳朵眼长死了,就每天用细钢丝通一遍。
后来他看她有耳环了,大多是塑料的、 石头的,看上去挺俗气的。
是不是那对木变石的耳坠动了她的心呢?他结婚后问过她,可她否认。 那时两
个都在乡下的文娱队里,逢年过节排几个二人转、单出头类的节目走村串巷活跃年
节 气氛,他拉二胡,她唱。他早就相中这个一笑露出两个甜酒窝的女孩子,想写情
书吧,写不 好怕落下笑柄,想多搭几句话吧,人家整天高扬着头,像个骄傲的公主,
溜须溜不上。
耳环成了突破口。他花二十五块钱买了一对木变石的耳坠子送给了她。今天,
二十五块钱不 值一提了,八年前的二十五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呀!
于是他们好上了,并且在打完场的日子里常常钻到谷草垛里去说话,搂搂抱抱
的事也就难免 了。
从那以后,每逢结婚纪念日,他必定买一个新式样的耳环给媳妇,花样越来越
翻新,质地越 来越精良,水涨船高嘛。
乡长打着饱嗝闯进了他的房间,一见他在灯下摆弄玲珑剔透的耳环,笑着说,
这是准备给哪 个小妞的呀?其实呀,婊子那玩艺不用留念性,给钱就干,干完拉倒。
他挺不高兴,说这是给自己媳妇的,你怎么可以用婊子的话来亵渎她的清白呢?
乡长哈哈大 笑,借着酒劲说,全他妈一个样,都是婊子,都是见钱眼开。
他把翡翠耳环仔细地放进了钱夹里,真想顶撞乡长几句,可还是咽下了这口气,
惹不起呀, 跟他治什么气?若治气,就不请他到城里来“见识见识”了,什么“见
识见识”说的好听, 还不是请吃、请喝、请桑那、请嫖娼!头一回他不懂,请乡长
洗过了桑那就想走人,可乡长 赖在大厅躺椅上不走,说“还有别的节目”,果然见
几个纹了眼线、纹了眉毛、唇线的女人 鬼一样把乡长簇拥而去,去上演“别的节目”
了,结账的时候,他多花了五百多块,叫人狠 狠宰了一刀的感觉。倒是他长了见识。
如果上次是叫人宰了,这次呢?这次可是你自己主动请乡长进城,主动提出“来
点别的节目 ”的呀!没办法,有求于人啊。
他们所在的乡里有几个小煤窑,从前是集体企业,年年亏损,后来承包给个人,
便成了叫人 流口水的富矿了,在他看来,一篓篓从斜井里背出来的不是煤块,十足
是金砖!谁能承包下 来,谁等于有了一座取之不尽、挖之不绝的金矿。不知上年承
包小煤窑的康大甩怎么得罪了 乡长,承包合同没到期,乡长一声吼,合同成了废纸
一张,康大甩还想打官司,却把自个打 到拘留所去了。
小煤窑成了一块众人虎视眈眈的肥羊肉。
他也动心了。他冷眼观察,老实巴交的乡下人攻坚的手段仍旧是老祖宗传沿下
来的法宝:请 吃年猪,白肉血肠,送上个大礼包什么的。
他有新武器,就是“别的节目”,他发现,只有提这个,乡长的眼睛格外发绿
光。
乡长看看表,说,怎么样?出去放松放松?他一时没有听明白,以为乡长吃撑着
了,想去散散 步活动活动,就说,大冷的天,散什么步呀!乡长怪模怪样地笑起来,
他说太阳酒店里的“ 天上人间”夜总会最棒,小姐个个都赛神仙。
呃,原来“放松放松”也是“别的节目”的意思,只不过换了个说法。一听说
“天上人间” ,他的心咕咚一下,像灌了一桶冰水。他早听人家说过了,“天上人
间”是个填不满的窟窿 ,一样的女人,却比别的洗浴中心、洗脚屋贵十倍,他一边
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咒骂乡长“老 王八蛋”,却又只能打掉了门牙往肚子里吞,脸上
还得装出笑脸,说,好啊,你不说,我今 晚上也要带你去“天上人间”逛逛呢,听
说那里连俄罗斯妞、黑妞都有。
在打的前往“天上人间”的路上,他试探地说起了小煤窑的事。不能说得那么
直白,他很得 意,完全是借景生情,当时有一辆装满煤炭的卡车从旁边过,他说,
什么破煤,照咱乡的煤 差远了。接着又说,若有好人经管,乡里小煤窑一年能向乡
政府多交几十万。
你小子!在我跟前来这套,还嫩点,乡长张开充满酒气的嘴说话了。你不就想承
包小煤窑吗? 拐什么弯?这不是一句话的事吗?看你小子表现怎么样了。
他心里有底了,这不是在猛表现吗?“天上人间”随你去玩,我掏钱就是了,再
送一个君子 协定的私下许诺,一年给你多少回扣,这个我会。他摸索着从裤腰上摸
出一个包,从里面拿 出一叠没打封的钱,他把这一万块钱塞到乡下手中,说:先花
着。心里挺得意,见面礼不薄 吧?
乡长嘿嘿地笑了,说,你小子!这两年手里挺大呀!有人说你是吃软饭的,哈哈
哈哈……全仗 有个能干的老婆。
他像叫人抽了一鞭子一样,浑身一激灵,脸和脖子都热呼呼的。村里人用同样
的玩笑话说过 他,他每次都同他们翻脸。什么叫“吃软饭”?这是对男人的最不能
容忍的侮辱。他只是不 敢与乡长翻脸,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是“吃软饭”吗?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事情是摆在那里的。自从媳妇离家
出走后,就 往家汇款了,先时他吓一跳,怎么挣那么多钱?他从不向乡亲们说实话,
别人问起媳妇汇回 多少,他总是说,一个打工的,能有几个大钱可赚!后来是邮电
所的那个该杀的驼背放出了 风,他无法保密了。如果把每次汇款的数目累计起来,
他肯定比乡长办企业的账面上要富有 。
他莫名其妙地成了山村暴富!也稀里糊涂地背上了“吃软饭”的骂名。
他知道,乡亲们的讥笑和斜视他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他也疑心过,媳妇和自己
一样,连高中 都没念过,有什么本事?怎么出去一年半载就大把大把地挣钱了?媳妇
长得水灵,秀气,难免 ……难道她是靠“别的节目”赚钱吗?
他不敢往深了想。他真想当面去问问她,也想去看个究竟。可他找不到她,她
忽而广州,忽 而深圳,忽而是哪个大公司的公关经理,忽而是哪个外资企业的总经
理助理,她是个令丈夫 一头雾水的谜团。这不,再过五天,又是他们第六个结婚纪
念日了,可是这个翡翠耳环还不 知怎样送到她手上呢,他在等她的来信。
“天上人间”果然不同凡响。一进入那充满古怪香气、充斥着眩目的彩灯的大
厅,他就有点 腿软了,扶梯上、酒吧里、长廊下,到处是三三两两的打扮妖娆的丽
人们,珠光宝气,香气 四溢,如果你事先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场所,你会把他们看成
是明星、时装模特。
他很不自信,或者说很自卑。他知道,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你看,那些华服
革履的洋人, 那些谈笑风生的大款,那些看上去很有身份的贵人们,他们个个都充
满自信,搂着花枝招展 的女人轻歌曼舞、浅斟低唱,这里的空气是能使人沉醉不醒,
他却心慌的不行。
他是舍不得钱吗?是。不管怎么说,老婆风里雨里挣来的钱是不容易的。如果她
知道自己消 费在这种地方而且一掷千金,她会多么伤心?
看,那一杯亮晶晶的路易十三端上来了,一个大款在小姐手中一饮而尽,乡长
见过世面,他 说这种路易十三要卖到一万二千块钱一瓶。
天呐!真是天价。去年他除了自己二十亩地,又包租了别人二十亩,脸朝黄土背
朝天干了一 年,到老秋算账,去掉公粮钱、提留款和赊的化肥、农药、地膜钱,他
净剩三千二百块!也 就是说,一个农民一年挣不来两杯路易十三。
他并不后悔。山里人有句俗话,叫做: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他现在是来舍孩
子套狼来了。 如果媳妇知道了他的战略性目标,还会怪罪他吗?
油头粉面的引领员是男的,说话也是女里女气的,号称妈咪的也围了上来,问
要不要包房! 他没好气地答:还用问吗?心里想,到这里来,谁是来看西洋景的,要
干,能在大厅里吗?妈 咪,叫的肉麻,什么妈咪,不就是老鸨子吗?
一进了包房,立刻有十多个嗲声嗲气的女人拥了过来,有的坐到腿上起腻,有
的把半裸的乳 房在你脸颊上蹭来蹭去。
他有点晕眩。他用力推开她们。
他其实也不是个刀枪不入的人。在耐不住寂寞时,心中也难免躁动。他第一次
尝试是在半年 前,是被几个朋友拉去洗桑那浴后发生的事。只不过那是个寒酸的小
县城的公共浴池改的, 原来的搓澡席位四周临时挡上了胶合板,彼此欢媾之声可闻。
给他找来的是个没脸到令他吃 惊的女人,她只裹了一件浴巾,一到包房,立刻让浴
巾滑下去,抖动着一对大乳房就去扒他 的裤子。
他豁出去了,浑身燥热,是欲望之火烧的,他决定一试。可就在这时,他看到
自己妻子的一 双眼睛,嵌在房顶上,嵌在墙上,流淌在水汽中……他的下身一下子
软了,他推开了那个急 于做成这笔生意的女人,当然他给了她钱,不多,她只要一
百元。
他知道,今天这地方是高消费的场所。听人说,进入“天上人间”来“工作”
的女人,平时 每天要向宾馆交纳一百元的门票钱,周五周六周日和其他法定假日要
加倍,二百元。她们总 不会不把门票钱加到客人身上吧?
今晚挨宰是注定了的。他悄悄晃了晃裤腰上硬梆梆的东西,那也是一万元,他
想,玩出大天 来,也够了吧?
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乡长已经与妈咪在侃价了。乡长的派头不凡,他口气也大,
说,要顶尖 的小姐,钱无所谓。
钱无所谓?赶情不割你心头肉!他心里骂着,恨不得挥手在那张粗糙的、油光光
的脸上狠狠抽 几下。
妈咪说,当然给您请顶尖的小姐来,不用谈价,一看您的身份,就是数一数二
的,还能说大 话使小钱吗?
戴过高帽,妈咪说,她可以把所有的小姐请来,可以验货,有全套服务,可以
照中国宫廷的 外国现代春宫图上的姿势待选,品箫啊,隔山取火呀,应有尽有,若
不怎么敢叫“天上人间 ”?
乡长一听说可以验货,立刻拉下几个小姐的胸罩,看了看,说:这货都太水,
不行,我点名 要艾丽丝小姐。
他一听又是一阵心疼。艾丽丝并不是洋人,是取了个洋名字而已,她是传说中
一晚上要几万 的人,这不是出他的丑吗?而且据传,艾丽丝被大款包着,轻易不接
客的,但愿如此。
妈咪赔着笑说,照理说,先生这样高贵的客人,还不该让艾丽丝来陪吗?不过,
今天有些不 方便,因为,她现在正在一个洋人的包房里,洋人开的价又是天价。
什么天价!乡长急了,我给宇宙价,行不行?你不说洋人倒好,你想拿洋人压我,
老子还真不 服,洋人玩得我玩不得呀?你以为还是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时代呀!去,
叫艾丽丝来,洋人给 一万,我给四万。
他多么希望老板娘一口回绝呀!
但妈咪松口了,说,那是,先生说的对,咱们也得爱国不是,有好事也得先内
后外呀!请稍 候,我去叫艾丽丝来。
他的心又沉到了冰冷的古井底。他在琢磨,这一个消魂夜对他来说成了丢魂夜,
钱是肯定不 够了,把方才给了乡长的那一万暂时“借”回来能不能应付过去?万一
不够那可出大丑了, 总不能说先欠着,明个回乡下去取呀!
精致的小点心,各种洋水果源源不断地搬上来,陪侍小姐也倒了酒,他偷偷斜
睨一眼酒瓶, 外文字看不懂,心里直打鼓点,可千万别是路易十三哎。他此时宰了
乡长的心都有了,只是 想到那流淌黑金子的宝矿,他的心才有一点暂时的平衡。
艾丽丝来了。她是伴着令人心旌摇荡的音乐和迷幻眩目的灯光来到的。
他简单就不敢正面看,这倒不是因为她的奇装异服,多半是因为太露。他身上
披的轻纱似有 若无,毫无遮拦,胸罩和三角短裤是网眼状织物,几乎与没穿无异。
乡长倒是很能适应,立刻迎了上去,与艾丽丝相拥。他们半扭半晃地在狭小的
天地里起舞。
当一束强光追光一样罩到艾丽丝脸上时,他呼地站了起来,心像打鼓一样狂跳,
那是谁?什 么艾丽丝?那眉眼,那嘴唇,那鼻子,那耳朵上叮当摇晃的耳坠……,不
管她怎样修饰、怎 样整容,他也认得出来,那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妻子!
他的血液在冻结、凝固,心也快要停跳了,他理应撞开玻璃门冲出去,可他因
为没有热血了 ,没有热力了,像冻僵了一样。
妻子发现了他的异样,也发现了他是谁。她没有像电影、电视里通常处理的那
样嗷嗷地一声 大叫冲出门去,或卧轨自杀、或在雨天、雪地疯跑……
她理智得出奇,她只是轻轻地推开乡长笨熊一样的身躯,款款走过去,伸出手
轻轻在丈夫脸 上拍了拍,说,你多余这么激动,看开了,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如果
你来嫖的不是你自己的 老婆,你会这样吗?
这里的乐声转而嘹亮,正是那只名曲:献给艾丽丝。
不知这是不是一种亵渎。
外面在下雨,雨点打在屋瓦上,沉闷的、响亮的、浑厚的、尖利的声音混合在
一起,是人世 间杂乱无章的交响乐。他仿佛经历了一场旷世的洗礼,麻木而又清醒
地在雨中走着。那个女 人,那个分明是他妻子的女人追出门来了,把他丢在“天上
人间”的钱包还给了他。这是谁 ?长相酷似自己的妻子,其实不是。他又困惑了,
那么方才令他心胆俱裂的一幕是梦境吗?抑 或是一种幻觉?
他不知该怎样才是符合生活逻辑的,但他明白,对他最有价值的是承包煤窑。
他又奔回了“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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