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叶去世已经五年了,早就想写点纪念他的文字,却一直拖到今天。
纪叶和胡苏是我在长春电影制片厂工作过程中的两位忘年交,他们又都担任过文
学厂长,后来 我又恰恰接任这个角色,他们又都是从延安过来的
老一代电影剧作家,我们的共同语言自然就 多。纪叶为人倔犟、不苟言笑,甚至
有点古板、守旧。 比如他出差开会,总是催促同行人提前几个 小时去火车站,宁可
在侯车室里枯躁地坐着。他从不坐飞机,他说不安全。那年我们去成都开 会,大家太
想飞来飞去了,可他坚持不飞,也不准别人飞,于是大家跟他一起在漫漫旅途中遭罪 。
他可不承认受罪,在车厢里,他看书、说艺术,他说在家里哪会像这样一条肠子研讨点
学问 。
我与纪叶的相识,还是在他倒霉的时候,他的二女儿大桃下乡插队在敦化县的大
蒲柴河,那是 个山深林密的穷山僻壤。那时我在县文化局从事创作,与纪叶素昧平生。
后来,有朋友辗转找 到了我,可能是因为我也写点东西,会有惺惺惜惺惺的感情吧。
其实,我既不认识纪叶,纪叶也 没有来求过我,我便去关照了大桃,先是把她安置在大
蒲柴河公社的广播站,后来又调回了长 春,那时不单对他,就是另一位从末谋面却也
是我景仰的又处在衰运的文学大师蒋锡金的女儿 ,我也尽力帮了些忙。
纪叶一生中写过很多剧本,《智取华山》、《母女教师》应当是很有些影的作品,
我以为他在 培养后生方面所付出的心血和取得的成果更不容忽视。晚年他离休了,
在与我的闲谈中经常 说他自己不是一个优秀的作家,他说当一个大作家要有天分,他
不具备这个天分,他说是阴差 阳错把他推到了电影编剧的位置上。
纪叶的过分严肃使很多人怕他。只有当他和青年人谈起剧本创作时,你会不知不
觉中和他的 情感交融了,走近了,你会默默地说,他是个好老头儿。他看别人的作品
十分认真,他眼睛不好 ,行间批、眉批以及帮作者改过的稿子,字写得很小,密密麻麻,
他审查剧本,从来不用套话,什 么“主题再提炼一下”、“人物再丰满些”、“情节
再紧凑些”……诸如此类的屁话他是深 恶痛绝的。
纪叶爱才,爱到亲疏不分的程度。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有一年(这都是很久以后传出来的)纪叶提名我当长影的总编室主任。他说,张笑
天文才一流 ,为人正直,一定能行。但有的主管领导坚决反对,认为张笑天不具备领
导素质,说话随便、不 顾政策,并且断言:如果他当了总编室的主任,会天下大乱。
纪叶的提议于是受挫搁置,纪叶的脸都气青了。事后他对别人说,他不会看错人
的。
又过了半年,纪叶居然提义让我接任剧本厂长,但这一次很机密,只与省委主管书
记、宣传部 长磋商,外人不知内幕,当省委下令时,有人害怕“天下大乱”已来不及
了。事后有人问纪叶, 是不是他提名让张笑天当厂长?纪叶矢口否认,他说是省委来
考核任命的,但他又马上反问: 这样有才有德的人难道不应当用吗?他又有点此地无
银三百两了,他的天真也在这里。
1983年,举国上下批我的《离离原上草》。久经政治运动风雨洗礼的纪叶一开始
就看出了风 头。如果为了保他自己,应当把我尽快抛出去,这是反精神污染的第一个
靶子呀。然而,苏云 厂长和纪叶却主持了一个党委会,专门对我做出了一个结论上报
省委。这结论是“张笑天是 一位写过很多好作品的作家。《离离原上草》只是偶然
的失误,因而应当对他耐心帮助,以期 写出更多的好作品”。而后,省委书记强晓初、
副书记刘敬之等人主持的省委,认同了长影党 委的结论,并以此口径上报中央。
这一切,我当时并不知道,直到省委、长影党委被指定到中央专门会议上去汇报
后,才有朋友 告诉了我,纪叶从来没对我说起过。
在向中央汇报时,据说听了省委的报告,“领导脸色好看多了”,却不料又有了变
化,一位向来 德高望重、以文坛翘楚自居的理论家站了出来,大声疾呼说,张笑天的
问题不止于此,他一贯 渺视理论、轻视生活。他指的是我在《江城》杂志上发的一
封公开信。那封信是应王宗汉之 约写的,并没有文题,题目是发表时王宗汉从我文章
中摘了一句而已。是以通信形式刊出。王 宗汉让我谈谈文艺理论方面的感想。我便
调侃地说,自己不是文艺理论科班出身,写作伊始, 便是在朦胧中摸索,从没按什么理
论去指导过,也没想过求助于理论,因为我发现,许多文学大 师舞文弄墨之初,也并非
理论权威。我说,也许先当一回理论家,再当小说家,写出来的作品可 能是无懈可击
的传世之作,也可能我缺乏这种素养,才一直是个混子的角色。
这一来,我又“升级了”。事后有朋友告诉我,那位“权威”不是以奖掖后进为
己任的吗?怎 么这样急不可耐地跳出来落井下石?我也不解,问过纪叶,他说不知道。
若干年后,纪叶离休在 家,闲聊时又涉及到这段公案,纪叶才说破了真谛,当年那位大
人物是“舍卒保车”,那场大火 很快要烧到他这个权威的,他先踢别人一脚,即使不
能真正混迹于“左”派行列中,也是主动 表现嘛。纪叶说,聪明人尽干蠢事,他的小
心眼早被人识破了,岂能自保?
我佩服纪叶的深刻。
纪叶是嫉恶如仇的。有一年,纪叶代表长影厂,让我与一个业余作者合写一部剧
本。他虽不会 写,毕竟掌握了一些资料。当剧本写成后,那位业余作者给厂里两次上
函,“强烈要求”把张 笑天名字署在前面。纪叶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从构思到执
笔全是张笑天一人完成。
纪叶曾经深刻地道出这样的观点:人,容易在困苦与厄运中保持友情,却往往经
不起胜利的检 验。
果然,后来那部影片轰动了,于是那位作者又写信给厂党委,说张笑天占有了他的
素材,署名也 不公正。
1983年在上海开电影创作会议,有一天在国泰电影院,纪叶在大厅里偶然与那位
告状的作者相 遇了,当时我和肖桂云导演也在场,谁也没想到,纪叶会那么冲动,如同
怒狮一样指着那位作者 的鼻子大骂:“没想到你会这么无耻!你强烈要求张笑天署
在前面的信,如今还在我的抽屉里 ,你事后又告状,出尔反尔,你今后别想再进长影的
大门,我们看作品,也要看人品!”那位作者 真是太狼狈了,连我都觉得过意不去了,
已经过去很久了,有什么必要这样大发雷霆呢?纪叶就 是这样一个人。
切不要以为纪叶是个不讲人情味的人。记得那是1983年的盛夏,全省文学界、理
论界奉命在 时代文艺出版社召开批判我作品的大会,纪叶做了长篇发言,他的批判与
别人不同,他从我的 许多作品入手,加以比较,找出失误的原因,会后有人说,纪叶是
小骂大帮忙,是明显袒护你的, 以至于袒护得让人感动。后来报纸上要发我的检讨书,
省里发、中央发,要各配发一篇批判文 章。谁也没想到,纪叶自告奋勇,他要操刀上
阵。有过来人劝纪叶“别出这个风头”,将来风 一变,又闹了个“棍子”的形象,纪
叶说,他的棍子是棉花棍子,打下去不伤心,他如果不打,人 家拿缠着钢丝的棍子打,
那样好吗?他说他宁愿挨骂。
我听别人这样的话来,我悄悄落泪了。
纪叶在家里可和在电影厂大不一样。他老伴心脏不好,不胜家务,纪叶在家里起
早买菜、做饭 、洗衣服,说起来没人相信的,一到周末,孩子全回来,他要忙上一整天,
他却是乐乐呵呵的。 他也有苦恼,在陕北战争岁月,出生不久的长子不得不送到老乡
家抚养,这孩子长大了,便是个 地道的黄土高原的农民,他来过长春,我见过,可纪叶
没有办法改变现实,只是在儿子走了后长 吁短叹,他说他惟一对不起的是这个孩子。
纪叶后来肝不好,大吐血,我去医院看他那次,他刚被抢救过来,吐了有一盆血,顽
强地爬到门 口招手叫人,他已不能说话,他说他拣回了一条命。
他终于没能永远有这样的好运气。
我有时在想,纪叶的精力放在创作以外太多了,不然他的著作会更多,更精彩。但
我也想到了 哲人所说过的话,在当今的文明中,只有那些真正伟大
的艺术家才有做出真正的自我牺牲,也 只有他们才碰到了种种障碍,因为唯独他
们拒绝出卖灵魂。 写下这些文字,心里轻松了些,愿以此纪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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