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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上下级关系打乱了,公社与农场的界线也取消了。农工和农民混在一起,面对着这个吓人的窟窿。

  窟窿上面的土不断地坍塌下来。窟窿每秒钟都在扩大。

  可是,渠坝外面的水太深,水面上看不出一点漩涡的波纹。这个窟窿的外口在哪里?

  有几个老乡趴在泥泞的坝顶上,用锹把、用抬筐的木棍伸到水底下去探寻。但水一直没到胳膊也探寻不到。

  这渠坝眼看就要垮!

  从渠坝上向东望去,能看到四五个湿漉漉的小村庄,在明朗了的天空下逐渐恢复了生气。有几处烟囱里,已经冒出烧湿柴的浓烟。

  “我下去!”我说,“你们找根绳子来把我的腰系住。”

  不会游泳的老乡们顿时七手八脚地抽下抬筐上的绳子拴住我。我向下一跃,扑到洪水里面。

  渠坝外的水足足有三人深,水底凹凸不平。我反正全身早已被汗水湿透,这时也感觉不到冷了。我一头潜入水底,摸着渠坝的外壁。刚摸了几公尺,一股强大的吸力就将我的腿吸了过去,一只脚还被吸进了窟窿里。

  管过水稻田的人都知道,决口进水的一面都比出水的一面小,绝不会比出水的一面大。

  我划开了杂草和泡沫钻出水面。

  “没关系!”我喊道,“漏洞这会儿只比脸盆大一点。快捆一捆草来,再装一麻袋土。快!”

  上面立即给我扔来一捆捆得结结实实的干草和一个装得满满的麻袋。我把一麻袋土压在草捆上,潜入水底,将草和麻袋拽到决口旁边,还没有等我揉它,它就脱手而去,被湍急的水流猛地涌到窟窿上面,象一个盖子似地把决口盖住了。

  等我再次钻出水面,听到渠坝那边一片高兴的叫声:

  “堵住了!堵住了!……”

  “狗日的!窟窿里还咣咣地叫唤哩!”

  “这会儿快填土,快填土!”

  “这同志是哪儿的?是解放军吧?”

  “啥解放军!那是农场队上放马的。我老在滩上见他哩?”

  “还放过羊哩……”

  “应该给他写个表扬信!……”有人把我拉了上来。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曹学义!

  第二十章

  我是最后一个回家的。

  村庄上给抢险的老乡送来了茶饭,还有酒,老乡非要留下我吃一顿。还是农村比农场有人情味。农场的炊事员按时开了三顿饭就休息,管你抢险不抢险哩!

  “饭不吃,你酒总要喝一杯吧,好压压寒气。”一个村干部模样的人劝我。“知道你们农场好生活,月月有工资,不象咱们农村,一个劳动日才五分钱……”

  “闹不好还倒找哩!”旁边的人插嘴。“你要不喝,就是看不起咱们。”

  “工农联盟嘛,”有的老乡不知说什么好,“你们工人是老大哥嘛……”

  这样,我只好留下来扒了两口饭,抿了几口酒。

  到了黄昏,日落处出现了晚霞,泥泞的土路反而比下午还要明亮,也干燥了许多。蚊子和“小咬”居然没有被雨水冲跑,这时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在空中聚合成群,拼命地飞舞。青蛙也开始叫了,四周响起欢快的咯咯声。看来明天准是个好天气。

  今天晚上通了电。天还没有完全黑,在路上就看见村庄里家家亮着灯光,好象今天要把昨天没有用电的损失找补回来,又象是每家都在庆贺躲过了这场水灾。

  啊,我是个“废人”!我不过是个“废人”!是头骗马!……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劲、是无聊!可是人还剩下那么一点可笑的英雄主义。这点英雄主义不是用来救别人,而是用来救自己。也许我还有救?不至于绝望?只有这一点还可以欣慰。多么渺小的一点欣慰啊!我踉踉跄跄地走着。老乡的冷酒冷饭在我的肚子里凝结成块,沉甸甸地堵在我心口上。那种酒不是粮食酿的,大概是毛稗或是地瓜酿的吧,又苦又涩,这时不但没有驱散寒气,反使我浑身冰凉,冷得发抖。

  我推开门,几乎瘫到在地上。

  “哎呀!你看你……”

  她正在炉旁揉面。在我眼睛里,她象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她撂下手里的活,向我扑来。我觉得她力大无比,一下子把我连抱带拖地弄进里屋,扶到炕上。灵巧的手很快将我全身的湿衣裳扒得精光,拉开那床绣着拖拉机的被子压在我身上。

  “就数你能!”她一边干一边数落我,“你逞哪门子好汉?!那么多人,出身好,觉悟高,为啥不下水去?我在家就听说了。我心里就直骂:傻瓜!也只有你这傻瓜才干这种事!你应该操着手站在干岸上看着!看他们平时喊‘革命’喊得凶的人来干……”

  她又跑到外屋去,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快,趁热一口气喝了。早就给你熬好了,死等你你不回来!我还以为你是淹死在水里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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