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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畜牧班长带领放马的、放牛的、放羊的、喂猪的到库房去抱麻袋,准备装进沙土往决口里扔。还离得很远,就能听见大渠坝上一片嘈杂的喊叫,等我们连跌带爬地赶到大渠坝,那里已经挤满了人,公社的老乡也来了,比我们农场的工人还多,每个队只顾加固直对着自己村庄的一段渠坝,好象水从别的地段冲下来是不会淹着自己村庄似的。人们在大渠坝坡爬上爬下,就和阴天出洞的蚂蚁一样。

  大渠并没有决口,但渠坝西面已经成了一片汪洋。从我站的渠坝到山脚下,见不到一块陆地,见不到一棵树。黄褐色的水面上浮着大片大片雪白的泡沫,象是南极洲里漂浮的一座座冰山。从山上冲下来的老鸹柴、朽树杂草和羊粪,被水漩聚成团,在水面打转,仿佛在寻找从哪里冲出去最合适。只要有一阵微风吹来,水面上立即掀起巨大的波浪,啪啪地冲击着渠坝。这对从来没有见过大海的西北农民来说,真是惊心动魄的壮观。

  水不是大渠里涨出的,而是从山上下来的山洪。大渠坝这时正好起了防洪堤的作用。此刻,山洪离坝顶只有不到一尺的高度了。倘若渠坝决开一个口,不论在哪一个地段,从这里直到山脚下几百平方里的洪水就会一泄而下,把渠坝东边的几十座村庄全部推光。

  目前没有别的办法,灌溉渠上是没有泄洪涵洞的,并且也无处可泄汪洋大海般的洪水,只能不停地向坝顶上运土,把渠坝加高。人们忙乱地干了一阵,开始逐渐有了组织。坝上坝下,一行行地排开传运的行列:坝下的人铲土,中间的人一篓篓传上去,坝上的人负责加固。

  “只要水再不往上涨就行了……”

  “妈的!这么大的水,要冲下来跑都跑不及!”

  “你会浮水么?”

  “咱们都是旱鸭子,谁会浮水?!”

  是的,在荒漠和山区长大的农牧民,会游泳的人极少。

  “别怕,死了就浮上来了!”有人笑着安慰大家。

  “淹死的人,男的肚皮朝下,女的仰面朝天。”

  “这还分男女吗?”

  “可不!就跟在炕上一样……”

  忽然,有人在坝顶喊叫起来:

  “看,那是个啥?是不是死人?”

  坝顶上的人们顺他的手指望去,果然是具尸体,穿着草绿色的上衣,悠悠然地在四面不着边际的水上浮荡。

  “哎呀!肚皮朝下,准是个放羊的!”

  “他妈的,羊呢?咋不见死羊?”

  “没准是山上林管所的……”

  出现了死人,人们更恐慌了:

  “快呀,快呀!来土,来土!……”

  “加油!这坝一倒,咱们都跟那家伙一样了!”

  我在坝顶负责加固,一篓一篓土传到我手上,我挨顺序将土倒在坝的外侧,同时手脚并用地把土踩瓷实。一种莫名的兴奋增强了我的体力,在冷风中我干得满头大汗,却一点不觉得累。“快!”我不停地喊,“人往这边挪,人往这边挪……”谁干得积极,谁就取得了指挥别人的权力。这里没有什么队长书记农工的分别,大家都听那最会干活的人的。这可是生死攸关,往常那套上下级关系全打乱了。

  “好了,”我告诉大家,“水已经不往上涨了。”

  “咋?咋?你咋知道?”

  “我一上来就在坝上做了记号。这不,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水面还在原来的记号上。”

  “嘿!还是咱们老章有心眼!咱们光知道瞎忙。”农工们欣慰地笑道。

  “行了!”曹学义在中间传土,这时也笑起来。“可以稍微喘口气了,有烟的抽烟。”

  “哪来的烟?全泡汤了!”

  “抽书记的,书记是高级烟……”

  “不能歇!”我居高临下地对曹学义瞪了一眼。“现在最危险的是渗水。坝上要是有一个指头大的眼,整个坝全要垮!”

  “对!”曹学义急忙收起已经掏出的烟盒。“大家都散开检查一下……”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离我们不到一百公尺的老乡的地段传来了惊恐的呼叫:

  “穿水喽!穿水喽!……”

  “哎呀!快堵住,快堵住!……”

  “拿背篓来!……”

  “人坐上去!……”

  “队长,要不要敲锣?……”

  那边,老乡们乱成一团,全拥在穿水的窟窿前面。我们连队的人也跑了过去。这个地段一决口,老乡的村庄和我们连队首先遭殃。

  窟窿有水桶一般粗,一股洪水夹带着泥浆猛烈地向外喷射,同时响着令人心惊的哗哗的冲击声。水仿佛不是液体,而是一根圆形的坚硬的金属柱,已经把它前面所有的杂草灌木撞倒了,还在正对着它的土丘上撞出一个大坑。老乡们扔去的土和盛满土的背篓,早化成泥被冲了出来。几十个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空背篓在急流中沉浮;几个原来坐在窟窿上的老乡被冲击几丈远,连滚带跌地向土丘上爬。

  “堵里面没有用!”我叫道,“堵外面,堵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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