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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从他那猥亵无耻的神态里,我推断出这不是一句好话,就一脚踢翻了他的糨子盆,将那些没有眉眼的破布扬得满院都是。发脾气是大宅门儿孩子的拿手戏,我们家的孩子不会“操你妈”,但我们家的孩子都会发脾气。我们要发起脾气来,能让天塌下来。

  我呼呼地喘着气,掀倒了晾在墙根儿的所有格褙,我在那些袼褙上使劲踩,又把那棵树踹得哗哗响,把糨子盆踢得在院里滴溜溜转。六儿叉着腰,冷冷地看着我在院里折腾,当我掂起半块砖,准备向着北屋的玻璃砸过去的时候,六儿过来干涉了。他拧住我的胳膊,把我的手使劲往后背。砖是扔不出去了,我伸出空着的手,冲着六儿那张讨厌的脸,自上而下,狠狠地来了一下子,立时,那张脸花狸虎一般,出现了几道血印。六儿不吭声,提着我的脖领子将我拎出了大街门……

  父亲和谢娘走出北屋的时候,我已经安静地坐在树底下剥铁蚕豆了。谢娘看着六儿脸上的伤,问是怎么了。六儿没言语。

  我说是我抓的。

  父亲看着洒了一地的糨子说,你这个丫儿又犯浑了,这儿可不是你闹腾的地方。谢娘说,小格格倒是憨直得可爱,是我们六儿太古怪了。父亲指着我对谢娘说,你不知道这孩子的脾气,跟王八一样拗,家里任谁都憷她,采取惹不起躲得起的态度,不过我有时候还真爱看这丫头犯浑的样子,熊崽子似的。

  谢娘听了就笑。

  谢娘笑的时候从腋下抽出一块手绢,用它来捂着嘴,那张脸就只留下两个弯弯的细眼睛,很好看,她的这副模样让我想起了蹦蹦儿戏“小老妈儿在上房打扫尘土”里的小老妈儿。

  那天我们在谢家吃的是炸酱面,跟我们家的香菇小鸽子肉炸酱不同,谢家的酱是用虾米皮炸的,面码儿是一碟萝卜丝、一碟煮黄豆。面是杂面,捞在碗里有一股淡淡的豆香,勾得人馋虫往上翻。六儿捞了一大碗面蹲在一边去吃了,他不跟我们一起坐,大约是觉得拘束。我看见六儿从缸盖上头揪了一大头蒜,很细心地剥了丢在碗里,白胖胖的蒜瓣晶亮圆润,在面的搅拌中上下翻动,在六儿的嘴里发出嚓嚓的声响……

  我说我也要吃蒜。

  谢娘就剥了几瓣给我,说这是京东的紫皮蒜,是她留着做腊八蒜用的,让我留神别辣着。我们家也吃蒜,都是厨子老王用小钵将蒜砸了,刮在青瓷小碟里,润上小磨香油,远远地搁在桌角,谁要吃,拿过来用筷子点那么一下就行了,没见有谁捏着蒜瓣张着大嘴咬的。

  我也学着六儿的样子狠狠地咬了口蒜,不管不顾地大嚼起来。没嚼两下,一股辣气直冲头顶,连眼泪也下来了,一张嘴已经分明不属于我。谢娘和父亲慌得丢下手里的饭来照顾我这张嘴。泪眼矇眬中,我看见六儿蹲在门边,低着头无动于衷,照旧吃他的面。看他那冷漠神情,我恨不得再在那张脸上抓一把。

  又吃了面,又喝了水,总算将那轰轰烈烈的辣压了下去。谢娘要将剩下的蒜拿走,我说,别拿,我还要吃。谢娘说,你不怕辣呀?我看了一眼六儿说,不怕。父亲说,我说这孩子拗,她就是拗,瞧,她的王八劲儿又上来了。

  蒜的香是无法抗拒的,特别是那辣,更具备了一种挑战的魅力,吃过了这样的蒜,我才知道,我们家饭桌上那碟子里的物件,简直不能叫做蒜。炸酱面我吃过不少,却从来没有吃得这么酣畅淋漓、荡气回肠过。谢家的炸酱面是勾魂儿的炸酱面。

  走的时候父亲将一沓钱塞给谢娘,谢娘死活不要。我和六儿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推让。我觉得他们俩的动作很像一出叫《锔大缸》的小戏。六儿大概没有这样的感觉,他咬牙切齿地靠在门框上运气。后来父亲把钱搁在桌上说,眼瞅着就立冬了,你得多备点儿劈柴和硬煤,给六儿添件棉袍,买双棉窝,别把脚冻了。

  六儿插言道,我冻不死。

  谢娘狠狠瞪了六儿一眼,六儿一摔门出去了。

  谢娘最终当然留下了父亲的钱。

  带着满嘴的蒜味儿,我跟着父亲坐车回家了。在车上,父亲对我说,回家你娘要问你吃了什么,你千万别说炸酱面。我说,不说炸酱面说什么呢?父亲说,你就说在隆福寺后头吃的灌肠。父亲又说,也别提桥儿胡同这家人,省得你娘犯病。我说,我绝不会提,我提他们干什么!父亲说,这就对了,要是这样,以后我就常带你出来玩儿,你想上哪儿咱们就上哪儿。想及六儿的嘴脸,我对父亲说,谢家这个六儿不是东西,他比咱们家的老六差远了。父亲说,你怎说他不是老六?他就是咱们家的老六托生来的,你没看他的眉眼、神态、性情跟咱家的老六整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差分毫?他也有角,比老六强的是他生在了贫贱之家,占了个好生日,咱们家那个死了的老六不傻,他是算计好了日子才托生来的。我问这个六儿的生日怎的好。父亲说,他是二月二呀,是龙抬头的日子,龙春分而升天,秋分而入川,这是顺。可咱家的老六,生在冬月,时候不对,他不弯回去等什么?

  这个六儿是我们家老六托生来的,他与老六是一个人!这事让我不能接受。

  我问父亲,六儿也是您的孩子吗?

  父亲说,你说呢?

  我说不知道。

  父亲说,我也不知道。

  那天回家,母亲在二门里接了我和父亲。母亲嗔怪父亲带着孩子一走走一天,让她在家里惦记。父亲只是用掸子掸土,不说话。刘妈摸着我的辫子说,我的小姑奶奶,您哪儿弄来这一脑袋糨子呀?我说是六儿抓的。母亲问六儿是谁,没等我张嘴,父亲接过来说,是东单裱画铺的学徒。刘妈说,他一个裱画儿的,裱我们孩子的脑袋干什么?真是的!母亲说,准是丫儿淘气了。父亲说,让你说着了。

  父亲说完冲着我笑了笑。

  看父亲“演戏”,我觉得挺有意思。

  四

  以后我常和父亲到桥儿胡同谢家去。谢家院里东房三间已经盖起来了,一抹青灰的小厦房,由六儿住着。树上的枣也结了,微小而丑陋,各个儿像是没长大就红了,急着赶着要去办什么事情似的。

  我很快熟悉了我的角色。父亲之所以把他的隐秘毫无保留地袒露给我,是对我的信任,他把我当成了出门的幌子,当成了障眼法,他带着我出去,我母亲能不放心吗?其实我母亲很傻,她就没想到我和父亲是穿一条裤子的,我早已为父亲所收买。成了他的死党。

  父亲收买我的条件也很低,几个糖豆儿、大酸枣就封住了我的嘴,这使我从小就相信,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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