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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我们被谢娘让进屋里,屋里跟谢娘一样,收拾得一尘不染,炕上铺着白毡子,被卧垛垛得整整齐齐,八仙桌上有座钟,墙上有美人画,茶壶茶碗虽是粗瓷。也擦抹得亮晶晶的,东西归置得很是地方,摆设安置得也很到位。

  谢娘是个很能干的人。

  从谢娘和父亲的谈话中我了解到,她对我们家里的情况相当熟悉。对我几个母亲的情况也是了如指掌的。我还听出来了,谢家搬到这儿的时间并不长,是父亲给找的房。谢娘还跟我父亲商量要把塌了的东厢房盖起来,说六儿大了,该了这家的主人,那份柔情、那份依赖和对父亲的那份神态,是我几个母亲都没有的。

  父亲很舒坦地喝着一种叫做“高末儿”的茶。所谓“高末儿”,就是茶叶铺将卖剩的各类茶的渣子归拢在一起,以极便宜的价格卖出的一种茶。这种茶很香,可只能喝一遍,第二遍就没了颜色。父亲喝着这种茶,和谢娘说着话,所谈均离不开柴米油盐,离不开东家长李家短。父亲对这院房,对谢家的投入精神令我吃惊,在我的眼中,这完全是另一个父亲,一个陌生的、我从不了解的父亲。在金家。谁都知道父亲是个不管不顾的大爷,他搞不清我们院有几间房,搞不清他到底有多少财产,更搞不清他十四个孩子的排列顺序和生日,人们说四爷真是出世的散仙,洒脱得可以,言外之意则是“四爷真是糊涂得可以”。

  “糊涂”的父亲索性以糊涂装糊涂,很充分地利用了“大智若愚”这个词。

  见我很注意他们的谈话,谢娘显得有些不自在了。她将院里的半大小子喊进来,推到父亲跟前,让那小子管父亲叫“四爹”。

  小子很不情愿地看了他妈一眼,嘴唇动了动,终没张嘴。

  谢娘说,叫呀,没你四爹能有这个家吗?

  那小子被逼不过,闷声闷气地迸出一个“四爹”来,连我也听得出,这个“四爹”叫得勉强极了,被动极了,很大程度他是冲着他的母亲叫的。我毕竟年纪小,对这个“爹”的含义相当模糊,在我们家里,没有人管父亲叫爹,我们都叫阿玛,现在桥儿胡同有人管父亲叫“四爹”,我只是觉得新奇。

  被叫了四爹的父亲很激动,他把那个叫做六儿的小子拉到跟前,很动情地细细打量着。我敢说,我的父亲看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用过这种眼光,都没有透出过这种温情,单单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子身上,流露出了这么多的爱,让人不能不嫉妒了。

  父亲让我管他叫六哥。

  我说,我得摸摸他的那两只角!

  父亲就让六儿弯下身来让我摸,六儿低下头的时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才不管他高兴不高兴,一双巴掌毫不犹豫地伸向了那个长得并不周正的脑袋。

  在粗硬的头发中间,我摸到了一左一右两个突起,尖而硬,有半拉枣那么大。我很兴奋,用手捏着那两个硬疙瘩使劲地掐,六儿很粗鲁地用胳膊把我搪开了。我恼了,说我明明还没有摸好,他就这样,这次不算,我得重摸!

  谢娘嗔怪六儿不懂事,说小格格要摸你就让她摸摸怎的了,也摸不坏;又说六儿挓挲着一双襁子手,也不洗干净了就进来,一股馊臭的味道,留神把格格熏坏了。谢娘说这些话的时候,六儿就愣愣地站着,一副傻相。谢娘对父亲说,不让他打袼褙,他偏要打,拦也拦不住,这都是受了近处街坊的影响,跟着什么就学什么。父亲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是得念书,学而优则仕,要想将来能出人头地,学问是第一的。说罢,他让谢娘明日打听附近有没有什么像样的学校,送他去念书。

  六儿说,我不念书。

  谢娘说,你这叫不识抬举!

  六儿说,我不让人抬举。

  谢娘说,是你四爹让你念的,你四爹能害你?

  六儿不说话了。

  谢娘让我继续摸六儿头上的两只角,我说不想摸了。

  我对六儿脑袋上的两个硬包已经失去了兴趣。

  父亲打发我和六儿出去玩儿,谢娘让六儿带我到小摊儿上买些酸枣面儿、铁蚕豆什么的零食,还特意嘱咐他,别让街上那些野孩子们欺负我。

  六儿站在原地没听见一般,谢娘塞给他几张小票子,推了他一把。六儿说摆小摊儿的今天没出来,谢娘说出来了,她早晨看见了摆摊儿的老赵跟他媳妇推着车过去了。

  我说我要吃酸枣面儿。

  谢娘对六儿说,你就带小格格去看看,当哥哥就得有当哥哥的样儿,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六儿用眼翻了翻我的父亲,父亲冲他温和地笑着,六儿一梗脖子,推开门出去了。

  我紧跟着六儿出了北屋,他并没有带我去买酸枣面儿的意思,依旧蹲在南墙根儿打他的袼褙,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我想着那酸枣面儿和铁蚕豆,心里就对他充满怨恨,一个又臭又穷的烂小子,有什么了不起呢?就是我们家的胖狗阿利也比他懂事,比他会讨人喜欢。

  呸!我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他没理我,将一块块破布抹平整了,贴在抹了糨糊的板子上,一层又一层。

  北屋的窗帘拉上了。

  六儿的脸更阴了,他把手里的糨糊摔得啪啪响。

  我想看看父亲和那个谢娘在窗帘的遮挡下做什么。孩子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我悄悄向那窗户迂回过去。

  就在我刚刚贴近窗户,把舌头伸出来,要舔那窗户纸的时候,我的辫子被人揪住了,一双黏糊糊的手,毫不留情地拽着我的小辫,直把我拉到南墙。我疼得龇牙咧嘴,对脸色铁青的六儿喊道:你要干吗?!

  六儿压低声音,恶狠狠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操、你、妈!

  在金家,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有人对我表现出过这样憎恶的态度,这些令我惊奇,特别对“操你妈”意思的理解,作为一个大宅门儿里的小丫丫来说还十分欠缺。我说,我有三个妈,你操哪个?

  六儿说,我都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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