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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非男女(3)


  老五转身慢慢往门口走,仍塌着腰,从挂衣架上取下他的外套和绒帽。小品半哄半唬地低声叫:“老五……”她转向父亲:“爸,你再这么说老五,我和他一块滚!……少吃一顿麻婆豆腐,你就拿话损他?!他会煮牛奶,你连牛奶也没煮过,妈伺候了你一辈子!”

  母亲眼泪流下来,吸吸鼻子,“你们谁也不饶谁就是了,雨川没过门,就得被吓跑!”

  蔡曜不出声,龇牙咧嘴逗雨川,两手在两耳边比画,意思让她左耳进、右耳出。

  “爸总提煮牛奶,”小品声软下来,有点娇嗔了:“爸又不是不知道,老五一天到晚喝牛奶,是没办法嘛!”

  雨川发现小品虽然现在护老五,但每星期日她烧菜,总要叫:“老五,就煮你那一口牛奶一个鸡蛋也占着个灶头,真是添忙添乱!……你就不能等我把菜都端上桌再煮吗?”

  一天雨川找出个上学时用的小保温瓶,她替老五煮了牛奶灌进去。老五眨巴眨巴眼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雨川抬头对他嬉一下脸:“我聪明吧?”厨房只有她和他。

  整个家也只有他和她。父母到北戴河避暑去了,小品和父亲怄气,住同事家去了,这是她逐渐失效的撒手锏。蔡曜去抢一位作者的稿,赶下午的火车去了几百里以外的一座小城,把原定的与雨川看电影的计划也取消了。他说好几家杂志都在争这个作者,他得下手早、下手辣。

  (2)

  “你去看电影吗?我有两张票,你哥有急事出差,票多出一张来,新片子。”

  “不去。那些电影俗得死人。”

  “反正你又没事。”

  “我有事,都忙不过来。”

  “我帮得上吗?”她问完忙抿嘴一笑,意思是他不必当真。

  他摇摇头。

  “什么事?说不定哪件事我内行呢。”

  老五慎重地说:“我得伪造两张结婚证。有两个熟人要做人工流产,没结婚证医院会盘问没完的。”

  “那也能造?”她存心不说那个“伪”字。

  “我常造。他们给钱的。”

  雨川想,她成了这个家里惟一知道老五经济来源的人。开春时她和女同事们逛自由贸易市场,见几个外国人围了半个圈在看什么?移来移去的人缝中,只见被围的是细细一条人形,背佝得如一张弓。女同事们想往里挤,她却走开了,因为她看清那人形是老五。

  她还看清了他佝在一张矮矮的折叠小桌上,在表演刻图章、在献艺。雨川从来不忍看人献艺,更别说献艺的是发已苍苍、已知天命的老五。雨川见老五喝牛奶被烫得伸舌头佝颈,忽然抚抚他的背。她不懂自己怎么会这样,对老五的勾当竟没有反感和嫌恶,反而生出一种同情的冲动。其实老五并不需要同情。接下去他坦坦然而不无正色地讲起整个伪造文件的过程:如何到印刷厂去找铅字头;如何把它们砸到相片上,一个钢印就造出来了。雨川以两只拳头托着下巴,看着老五说着比画着的手。头一次他在她面前翻弄那些杂志时,她就为这手的纤长、柔软,以及那纤长柔软不该有的侵略性暗暗惊讶过。那手呈出不太新鲜,甚至陈旧的白色,似乎常在暗地里做暧昧事情的手,就该是这形这色。

  雨川并没有一个人去看电影的劲头,她开着电视机在长沙发上读小说却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满脖子是汗。老五还没有回来。随后马上想,老五回不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这样熬着困倦是在等他?她似乎觉得自己是在等老五,是寂寞还是担忧使她这样心浮浮地等,她不清楚。其实她知道,老五的存在只使这个家生出一种莫名的寂寞,再热闹,只要老五出现,那寂寞就出现了。老五就是寂寞本身,感染着环绕他的气氛。他的寂寞有极大的感染力。所以说,她不可能等老五回来解脱她的寂寞,假如她真的是因为耐不住寂寞而等他,更不可能是担忧。老五几乎天天半夜三更归家,据说他借朋友的画室工作,画室只能在晚上空出来。家里没一个人担忧过他,他再弱也是五尺男儿。十二点过了,雨川淋了个凉水浴。刚出浴室,听钥匙钻进匙孔的声音,她几乎是欢叫了。“老五,你回来啦!”那么快乐,那么热切。这种感觉只发生在童年,父母到肝炎隔离病房来探望她。

  “你还没睡?”老五问。

  “天太热!你热吗?”雨川从老五略略放大的眼珠里认识了自己的某种不正常。

  “还好。”老五的T恤捋到胸部,胸以下袒露着,这时他很快将它拉下来。有回雨川下班,老五赤着上身在帮小品钉蚊帐,见了雨川他忙跑回自己屋,再出来,身上有了件腌菜一样皱的汗衫。

  “还好呐,我一天洗了五遍澡了!”雨川说。她身上一件粉红兮兮的绸睡裙被电风扇吹得鼓一阵扁一阵,从各个角度显出她的身体轮廓。

  老五走过去打开电视,调了许多频道也没调出名堂。雨川笑起来。

  “老五,十二点过了哪儿还有节目。你不想和我讲话,我可以走开呀!”她知道这句带揭露性的话使他紧张了。其实是整个家仅把他俩剩在一块的现实使他紧张。老五有点烦恼又有点羞怯地笑笑,眉却轻蹩着。这样子使他非常好看,非常不通俗。雨川想。老五搭讪地问起电影。雨川说她把票送给了邻居,她可不愿被他看得这儿俗那儿俗。老五想起什么,从口袋拿出个小东西。是条硬木雕刻的鱼,有点半坡村风格,是失了些古朴,添了些刁钻。是个极别致的玩艺儿。老五将它一翻面,雨川发现那是个发夹。

  “你要吗?”老五问。

  雨川惊喜得“呀”了一声。

  “我做了让朋友帮我卖。难卖掉。”

  “为什么?这么漂亮!”

  “我要的价太高。”

  “那你干嘛不便宜点?”

  “便宜何必买我的?”

  雨川拿了发夹到门厅的穿衣镜前去试。她头发太多,卡不住。老五说他可以调整它。雨川仍继续摆弄。这时收紧下额,双臂举向脑后的雨川看见自己的两个腋窝,很轻淡地毛茸茸的。她还看见镜子里的老五,他嘴抿得颇吃力、敏感,或说有些伤感的眉弓投了片暗影在他眼睛上。她突然意识到两个腋窝暴露的东西还超过了它们本身。她一下子坠下臂膀,托辞说:“胳膊酸死了!”

  老五说他得看看究竟该把这东西调整到多松多紧。他捏起她的长发,胆怯地一把一把从上往下理着。她微微侧过身,斜着的眼仍盯着镜子。老五白得失真的手与她黑得恐怖的头发对比得那样疾人。老五也看懂了这对比的奇妙,他放慢手的动作,最终静止了。雨川看他两眼抬出两道更深的折,像在用着力,想看透什么。

  雨川说了声“我去睡了”,便进了屋。她把门关得很慢。然后她为难起来:是插门栓还是不插?门栓是防人贸进的,用得着防老五吗?不插呢,是否会显得她不够正经?不够正经和过分防范都不是她想要的。夜这时突然出奇地静,静得有所居心,似乎她插或不插那门栓都会被这个静听了去,被老五听了去。门栓会被插得“咔嗒”一声,那一声将刺耳而生硬,将是对那不可逾越的伦理天条无必要的重申和强调。她手在门栓上尴尬住了。“哗”地一下,直觉先于她,将门拉开了。

  老五不知什么缘故正站在门厅里,距她只有两三步。他害怕一样看着她,牛奶在他手里的玻璃杯中大幅度地倾斜一下。

  “唉,老五,天这么热,开着门睡觉可以让空气对流,有点风。”雨川觉得自己声音很磊落。“你呢?那么多屋空着,你何苦睡你那小闷罐?……”

  “我不怕热。习惯了。我有个小电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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