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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非男女(2)


  “就出去一趟。”

  “你身上有钱吗?”

  “我吃过了。”

  雨川想,这对兄弟的问答多么不对茬。

  老五把眼睛往雨川脸上一抬,雨川想回个笑,但已来不及了,他已挪开了眼睛。

  听老五远去,雨川问:“你是大毛,小品老二,他怎么成了老五了?”

  “这故事长了。”蔡曜掏钥匙开门,同时小声道:“回头再告诉你,不然我妈听见又麻烦。”进房就看见父母留在冰箱上的字条,说是俩人让人请出去吃饭了。小品也不在,雨川马上央着要听完老五的谜。

  蔡曜没理她,脱了棉袄抱在手上,各屋巡视一遍,核实了的确没人在家,扑上来便抱紧她。雨川知道他熬得不行了,脸躲着他带烟臭的吻。蔡曜把雨川推进老五的屋,按在一张不足三尺宽的床上。天花板上挂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葫芦,上面雕了些晦涩的图案,用烟熏出了凹凸的效果。雨川被平放在床上,眼睛瞄到旁边一根胶皮管。她忽然对这床上的和老五身上的药味有了多半解释。

  “……这是老五的屋!”雨川要挣扎起身。

  “别动!”蔡曜说:“这里最安全,就是有人来也不会先进这里!”

  “要是老五回来呢?”

  “他?他没关系!他反正没这想头。”

  “为什么?”

  “别分神好不好?”

  等雨川歇下来,蔡曜拉过被子掩上雨川。被子也有药味,还有种不干爽不清洁的感觉。

  “现在讲吧。”她捣捣他。

  蔡曜明白好奇心快把雨川折磨死了。

  “老五很小的时候,就得了这种肾病,两个肾都衰竭。医生说他活不到三十岁,也不能结婚。我妈从不迷信,就迷信了那一回。她听了老人家的话,到老家坟场做了两座假坟,说那是糊弄阎王爷的,好比说:你阎王爷已讨走了我们的小三和小四,就把小五剩给我们吧。我弟弟这么着就变成了老五。”

  “他从小就知道他活不长?”

  “弄不清他什么时候知道的。插队落户,他赶了个尾声,他的病本该把他留在城里,可我爸当时几乎包圆了所有的坏头衔:反动作家、暗藏特务……所以他还是去了农场。那算是比插队高一等的待遇了。我弟弟恨透人说他没用,废人一个,就撑着干,他的病就在那时恶化了。我妈到处给人作揖,才给他办了‘病退’。我连夜骑车到他们农场,又骑八十里把他驮回来。他弱得坐不住,我用绳子把他捆在我身上。从那以后,他住医院时间比住家时间还长,还挂过病危牌子。就那次,我守他夜,看了他的日记。从小到大,全家人都得猜他心思,大概体弱的人都内向。我当时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他的日记本,想反正它不久就不再是秘密,早些知道他的想法,说不定还能补救他的某些缺憾。完全没料到他对自己那样明白、客观,理智之极。有一页,他写着在三十岁前,他要完成多少件事。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要旅行一万里、写一本书、种活一百棵树、办一个个人画展、乘一次飞机、谈一次恋爱。”

  “所以,”雨川轻按住蔡曜在她腰部抚上抚下的手,“他心里对什么都有数?”

  “不然他怎么会越来越孤僻。我爸在出版社给他找了个校对工作。一个月之后,见他不再去上班,我爸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已把那工作辞了,说那工作是坐吃等死。我爸急了,说不工作才是坐吃等死。他回嘴说,他既不会坐吃爹妈的,也不会死在这个家里。那以后他只要在家吃饭,就往桌上搁五角钱。谁也不知他从哪儿挣的钱。”

  “他有女朋友吗?”

  “女朋友?哪个女人愿意跟他有头没尾地来一场?要瞒人家吧,也缺德。老实说,老五是很吸引女人的,但他总是一开头就讲实情,女人都实际得很,谁不怕弄个半条命伺候着,死倒也罢了,不死谁禁得住病床边绕一辈子?他吃、睡、进厕所,全家都忧心。”

  雨川偏过脸,看一眼那根导尿管,心里诧异,世上竟有人如此平静地痛苦着,如此麻烦地活着。当蔡曜再来情绪时,她只呆呆看着天花板上的葫芦。无意中,她发现它们是二十八个。

  “老五二十八岁。”

  狂热中的蔡曜稍停一下问:“你怎么知道?”雨川听出他的烦躁和扫兴。

  这时有人回家来了,不是小品,小品回来头件事是开音乐。

  “是老五,没关系。”蔡曜喘着说。

  从里头拴上的门被人从外面拉得闪了几闪。

  “对不起,老五,你先在别屋待一会儿!……”

  “你干嘛不在自己屋……”老五闷气地问。

  “你废话,”蔡曜跳起来着衣,弄得裤带上的金属环躁人地响。他一边将雨川贴身的小零碎向她抛,一边脸横着朝外喊:“我屋能待吗?!”蔡曜卧室与客厅相通,之间的门是玻璃的。雨川听他父母小声商量过:若大毛结婚还弄不到自己的房,就把那扇门封起来,至少也得换一扇隔音的木板门。

  雨川跟在蔡曜后面出来,直想躲没了自己。她知道自己大红脸,头蓬乱。第二天老五把一只蝶蝴结发夹搁在雨川正读着的报纸上。

  雨川抬起头。

  “你的。在我床上。”老五说。

  雨川想,只要说声“谢谢”就会释然的。但同时又觉得说出什么都太厚颜。她感到自己的浓睫毛沉重起来,重得她眼睛撑不住要抖。她盼着老五快走开,他却不,两根手指在她坐的写字台上敲。

  “这个不好看。”老五说。

  “什么?”雨川吓一跳。

  老五指指那发夹。“这个。”他像刻薄又像难为情地笑一下:“多俗。”雨川不知说什么好。

  她感到老五在看她。许多人说她有副完美的侧面线条。她转过脸,他眼睛已移到电视上去了,但雨川觉得他那眼神仍留在原处,留在她左半侧脸上。

  这时母亲来叫:“老五!叫你买南豆腐,你怎么买成豆腐干了?买豆腐干你何苦排大半天队?”

  父亲插嘴:“你自己干什么啦?”

  “我干什么啦?我要一个个队排下来,谁做饭呐?拿豆腐干我可没法给你们做麻婆豆腐!”

  “那就做麻婆豆腐干!”父亲说:“老五能指望吗?他就会煮他自己的牛奶!”

  老五没听见一样。晚饭他头一个吃完,以一个极强烈显眼的动作,把五角钱往桌上一按。父亲看看那钱,伸筷子到半途,突然停住,吼道:“滚!你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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