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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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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啊!这句老话不知道是准发明的,而且大言不出地把苏州放在杭州的前面,据说此种名次的排列也有考究,因为杭州是在南宋偏安以后才“春风熏得游人醉,错把杭州作汴州”。而苏州在唐代就已经是‘十万夫家供课税,五千子弟守封疆”了,到了明代更是“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十万水东西”,近百年间上海崛起,在十里洋场上逐鹿的有识之士都在苏州拥有名第,购置产业,取其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苏州不是政治经济的中心,没有那么多的官场倾轧,经营的风险,又不是兵家的必争之地,吴越以后的两千三百多年间,没有哪一次重大的战争是在苏州发生的;有的是气候宜人,物产丰富,风景优美。列代的地主官僚,官商大贾,放下屠刀的佛,怀才不遇的文人雅士,人老珠黄的一代名妓等等,都欢喜到苏州来安度晚年。这么多有钱有文化的人集中在一起安居乐业,吃喝和玩乐是不可缺少的,这就使苏州的园林可以甲天下,那吃的文化也是登峰造极!风景不能当饭,天天看了也乏味,那吃却是一日三顿不可或少的。苏州所以能居于天堂之首,恐怕主要是因为它的美食超过了杭州。这也许是苏州人的骄傲吧,可我那时简直觉得这是一种罪恶,是人间最最不平的表现!我不知道地狱里可有“天堂”,可我知道“天堂”里确有地狱,而且绝大多数的人都在地狱的边缘上徘徊。说老实话,当我开始信仰共产主义的时候,我没有读过《资本论》,也没有读过《共产党宣言》,多半是由朱自冶他们促成的,他们使我觉得一切说得天花乱坠的主义都没有用,只有共产才能解决问题!如果共掉了朱自冶的房产,看他还神气不神气! 我偷偷地唱着一支从北平传来的歌: 山那边呀好地方, 穷人富人都一样, 你要吃饭得做工呀, 没人为你作牛羊。 …… 这支歌的曲调很简单,唱起来也用不着关起嗓门儿费死力,可它却使我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中找到了出路,出路就在山那边! 我决定到解放区去了,那已经是一九四八年的冬天。我不知道解放区的形势,总以为国民党还很强大,还有美国的原子弹什么的。无产阶级要夺取全国胜利,恐怕还要经过几年、几十年的浴血奋斗!我读过《铁流》与《毁灭》,知道革命的艰难困苦,知道那是血与火的洗礼。所以当时的心情很悲壮,准备去战死沙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当时的心情很有点象荆轲辞别高渐离。 我的高渐离便是苏州,是这个美丽而又受难的城市叫我去战斗!临行之前我上了一趟虎丘山,站在虎伏阁上把这美丽的城市再看一遍:再见吧,你的儿子将用血来洗尽你身上的污垢!傍晚,我照样去替朱自冶买小吃,照样买了一块乳腐酱方送到奶奶的床前:吃吧,奶奶,孙子从屈辱中接过钱来为你买肉,这恐怕是最后的一回!我的判断没有错,当奶奶发觉最孝顺的孙子失踪之后,她哭喊了三天便与世永别。 年轻时的记忆多么深刻啊!“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挂牌、游街、屈辱、受罪如今已经淡忘了,仿佛那是一场不屑一顾的游戏。可是三十多年前离家别井,暗中告别亲人,向着黑暗猛冲的情景却点滴不漏地保存在记忆里。也许我是欢喜记着光荣而忘掉屈辱吧,可又为什么不把三、四十年前的屈辱也忘记?每当我在电影或电视中看到受伤的战士从血泊中爬起来,举起枪,高喊着报仇的口号向敌人猛扑过去的时候,我的心便会向下一沉,两眼含着泪水。虽然这种镜头看得太多了也觉得老一套,可是这种话我不许孩子们说,孩子们一说我就要骂:“小赤佬,你懂什么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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