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文集                   秦可卿之死

 
     





  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宁国府里的天香楼,被墨汁般的黑夜浸泡着,刮起了风,天香楼外的大槐树摇动着只剩残叶的枝条,把夜的黑波搅动得如同大海中的浊浪,天香楼便更像是一只遭遇海难的大船,任由命运将其无情地颠簸。

  贾珍摒绝了所有仆人,一个人迤迤逦逦地朝天香楼而去。

  从便门进入会芳园,风把残菊的衰香送至他的鼻孔,使本已心乱如麻的他,更有万箭穿心的难忍之痛。

  这位世袭三品威烈将军,在贾氏一族中,是自视最高的:不仅因为他是长房的嫡传,不像荣国府的那位叔叔贾政其实是过继而来,更不像跟荣国府东边另院别住的那位贾赦——他虽是贾政的亲哥哥,可那地位何其尴尬;他贾珍确称得上是一表人才,贾政何其迂腐,贾赦何其猥琐,他呢,风流倜傥,潇洒自如,而且,文虽不敢夸口,武却骑射俱帅,贾氏的荣华富贵,他享之泰然,贾氏的进一步飞腾,他本胸有成竹……但在这个深秋的夜晚,仁立在会芳园的花径上,贾珍却黯然心悸。

  他不由得回想起头年初秋,那些交织着巨大希望和不祥之兆的日子。

  ……那是绝对的秘密:他的儿媳妇秦可卿,明面上,算是营缮郎秦业的抱养女,其实,她那血脉,只差一步,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宣谕出来,令天下大吃一惊,而贾氏,特别是宁国府,又尤其是在父亲知难而退后毅然挑起重任的他,自然功不可没,那时候会得到怎样的褒赏啊!他将一一跪述,是如何瞒过了宗人府的严密查点注册,如何买通了养生堂,如何找到了恰恰年近五十还无子女的秦业,又如何挖空心思,设计出让秦业去养生堂抱出一个男婴时,“捎带脚”地又抱出了可卿的万全之计——倘单抱出一个女婴,必遭怀疑——而为了使可卿从小受到应有的贵族教养,他在老祖宗的进一步指示下,又费尽心机,从小把可卿以童养媳的名义收进府里,调理成如今这样的一个地道的国色天香……儿子贾蓉满了十五岁,老祖宗指示为他和可卿圆房,大面上也只好如此,但老祖宗只管一旁说什么“可儿是我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她和荣国府的那一群其实是坐享其成,直把脑袋别在裤腰上,甘冒风险的,还不是我贾珍一人吗?……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可卿何止千日,而那激动人心的一时,眼看近了、近了,却又突然延宕,还不仅是延宕,到头年中秋过后,情势竟恶化起来!

  ……记得那日从外面回来,本想即刻把要紧的消息告诉媳妇尤氏,偏有个外三路的金寡妇璜大奶奶坐在那里闲磨牙,烦不烦人!好容易那不知趣的娘儿们摇摇晃晃地走人了,这才把在冯紫英家见到张友士的事告诉了尤氏。张友士是可卿父亲从江南派来联络的,事关绝密,所以公开的身份,算是冯紫英幼时从学的先生,因上京为儿子捐官,暂住冯家,张友士到来之前,自己已得模糊消息:将有以太医身份出现的人物,来和可卿联络,可卿根据秘传下来的联络暗号,在接受一个又一个太医诊视时,总是不厌其烦地换上一件绣有黄花、白柳、红叶的衣裳,头插一支有黄莺叼蝉造型的八宝银簪,这暗号除了他贾珍和可卿知道,连尤氏亦不清楚,所以尤氏当着丫头们说可卿让太医们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四五遍来看脉,并且一日换四五遍衣裳、坐起来见大夫时,他便忙用话抹了过去——因为事关绝密,“鹦鹉前头不敢言”,即使尽为忠仆,也万不能让他们知道一二啊!……闹了半天,那些太医中并无一个可卿所等之人,他们对那衣裳银簪熟视无睹、麻木不仁……

  ……张友士来为可卿“看病”了,他开出了那含有惊心动魄的暗语的药方“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并且爽性对贾蓉也挑明:“……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可卿父亲的殊死搏击,那明显是凶多吉少啊!

  ……但日子也还是只能照常地过,只可怜可卿她恹恹地一个人饱受煎熬;那日父亲的寿辰,天香楼竟依然是锣鼓喧天,太太们点的戏码,像“双官浩”什么的,倒还吉利,谁知凤姐儿怎么神使鬼差地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还魂”算是祈盼可卿他们家不仅起死回生,而且否极泰来吧,可“弹词”演的却是丧乩后的哀音,你说这是什么兆头,亏得我早领着一伙爷们带着打十番的到凝曦轩吃酒去了,没听那丧音!

  ……算起来,凤姐几倒是我们荣宁两府里的一个巾帼英雄,可卿的秘事,连贾琏也混沌无知,凤姐儿后来却门儿清,这一来是老祖宗让我给她交底,二来偏那可卿跟她好得令人生妒;最后凤姐连那秘传下来的《园中秋景令》都能倒背如流了……

  ……熬过了一冬,到了春分,战战兢兢地等那雌雄分明的时刻,居然更趋混沌……正以为无妨高乐、以逸待劳之时,却不想今日忽然月黑天高、风急鹤唳!

  贾珍不知不觉中已经又移步向前,他本能地背诵着那首《园中秋景令》: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

  他心想,可卿确是来自“若耶”溪的“西施”,而他不消说便是“范蠡”,但那“复越”之期,为何迟迟不临?那“天台”之路,如今更不仅无从接上,不仅从此断绝,而且杀机四伏,前途凶险,这可如何是好!但一种心理惯性使然,他边走边继续默诵下去:

  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

  他心头感叹:是呀,是“篱落飘香”啊!原来对可卿的兴趣,实在只不过是一次豪气冲天的赌博,没想到这女子长大成人,确是出落得国色天香!为她盖一座华美无比的夭香楼,也就不仅是下赌注,而是心甘情愿的事了!……为什么这小令里没有“天香云外飘”的句子哩?他真想添进去!……不由得又往下背:

  西风怎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蜇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笠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他惊叹这小令对每次阴谋的实施都确定在秋天的暗示,一再得到证实;而且那在东南凭藉“依山之树”,在西北暗结“临水之轩”的誓言,也都有所兑现;只是那最后两句意味着欢庆胜利、可卿荣归的卜辞,现在看来竟然是全盘落空!他下意识地重复着“别有幽情”一句,他知道那句里原来并无他体味出的甜蜜和酸楚,但他一时先撂下了那赌输的懊丧,任心中那股幽情泛出狂波,使灵魂瑟瑟战栗……

  转过那太湖石堆积的假山,天香楼便在眼前;这时天幕似被撕开了一条裂隙,泄下惨白的月光,勾勒出天香楼骷髅般的剪影。






  在天香楼楼上的东南一隅,有一套门扉严谨的华屋,自这年春分以后,秦可卿就经常住在这里,府里一般人只知道她是病愈后体弱,在此静养,其实,她是为了更方便地同父亲派来的人暗中联络。

  这套华屋的内室,她把原来安放在正宅卧室中的那些传家之宝,都搬了过来,一一布置如仪;这些当年在父亲获罪削爵前夕,由贾家冒死偷运了过来,待她稍大识字以后、贾珍亲自指点给她,用的,是当年父亲临去江南前拟定的称谓——故意夸张而怪诞,以便永不与他人之物混淆,计:

  

  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

  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用整块黄色蜜蜡冻石雕的)

  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

  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

  西子浣过的纱衾

  红娘抱过的鸳枕

  而最重要的,是两件书画作品:

  

  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

  她小时贾珍经常考她:“上联什么意思?下联什么意思?”“春睡的是准?”她总是对答如流,第二个问题她还往往一口气不停地答出一个大串:“‘燕瘦环肥’的那个‘环’就是杨玉环杨贵妃她酒醉沉香亭!”渐渐她大起来,渐渐她悟出那对联那画的深意,而贾珍再问她的时候,那眼神那嘴角的弯动,也就不再那么简单,有一回她就说:“现在春冷,不日酒香!”当时室内无人,贾珍便揽过她的腰,眯着眼,抖着声音问她:“睡足起来,梦境全消么?”她只垂头不语,而簪坠摇动不止……

  秦可卿在这个月黑之夜,坐在这间充满了太多触目惊心的纪念物的内室里,面对着那“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其实是一大面落地的西洋玻璃镜——思绪万千。

  因为把每扇窗瞩都用厚厚的帘幔遮得严严实实,所以从庭院里完全看不出她这居室的烛光;此刻她的居室里点满了蜡烛,溢满了酒气般令人迷醉的甜香,空气不流通,她感到窒闷,她把大衣服尽行脱去,还觉得燥热,遂将中衣的扣子松开,露出一抹葱绿的胸兜;她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生出无限的自怜

  ……是傍晚从冯紫英那儿传来的消息——那是不能忍受的噩耗:她的父亲,已于前日亡故!“树倒猢狲散”,一切的所谓弥天大计,顿成哗啦啦大厦倾崩之势……她的生存意义,已不复存在!是的,她曾对凤姐儿说过:“……这样的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的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同我好的。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那确是真心话!可她心里越来越明白,这样的处境,说到头,还不是因为老祖宗他们,把自己当作了一个天大的赌注吗?要不,像贾蓉那么个浮浪公子,他能忍受父亲私下给他定下的法规吗?——他想跟我同房,必得我招呼他才行;他竟在里里外外的人前,把我们这貌合神离的夫妻,演就成一对如胶似漆的伉俪;去年中秋后,我因焦虑而断经,多少人以为这是有喜了,贾蓉他清楚,可他人前为什么还跟着“起疑”?我要没了父亲,断了那使贾家发达的前景,他还能忍受那假夫妻的生活吗?再说婆婆尤氏,她那一双眼睛再钝,难道看不出我和公公的私情?那回不是连老不死的赘仆焦大,都仗着酒胆,当众喊出了“爬灰”的话吗?她听了为什么隐忍不发?难道真是因为她是个“据了嘴的葫芦”?哪里!那还不是她自知嫁到贾家以后,娘家家道不断中落,你看她父亲鳏居一阵以后,续了一根什么破弦——竟是个拖来两个“油瓶”的穷寡妇——所以她只能对贾珍百依百顺,且一心一意维护好我这赌注,以待将来挣个风光的诰命夫人当当,你看吧,打从今天开始,她要不对我变脸才怪!至于荣国府那些人,本来也是脚踏着好几只船的,他们的贾元春,就是一个最滑头的家伙,表面上温良恭谨,把当今皇上哄得粘粘糊糊,可她在那是非窝中,何尝不知政局随时会白云苍狗,所以应变之心,极为细密,时常将宫中机密曲折泄出,那贾政之所以常往东宫走动,定与此有关!说来好笑,那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妈,定是从姐姐那儿得了些真传,那回遣那边府里周瑞家的送堆纱的新鲜样法官花,送了十二个人,送就送吧,还偏传出那么一串子话来: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
  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自然是讨好我的意思,但你这么露骨地捧我,不也等于公开我的隐秘身份吗?不是形同告官揭发吗?大面上,你得说我是秦业的闺女呀!这个秦家何尝在江南住过!一个营缮郎的闺女,而且明说是打小从养生堂抱来的,怎么会是最该同宫花“相逢”最配宫花的“惜花人”呢?……想起来世上最可怕是人心!这下我们江南“秦家”灰飞烟灭了,你薛家又该纂出什么词儿来?……至于两府特别是这宁国府里的其他上下人等,他们哪个不是一双势利眼睛?之所以捧着我香着我,还不是因为他们看出来,如怠慢了我得罪了我,第一个老祖宗不依,第二那贾珍岂是好惹的?他必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乃至于死无葬身之地!如今我家彻底败落,老祖宗面上嘴里固然不至于露出什么,那疼爱之心必减无疑,渐渐的,谁还看不出来?至于贾珍么……

  秦可卿痴痴地望着镜子,她先是凝视着如花似玉的自己,后来就把目光转移到镜中身后露出的那幅家传的《海棠春睡图》上,她觉得那画上的杨玉环果然醒来了,缓缓抬起来,在镜中和她茫然地对视……

  两行泪水,溢出了她的眼眶。






  在秦可卿那套居室的下面,挨着通向上面居室的楼梯,是大丫头瑞珠的居室,而且她的眠床,便安排在紧挨楼梯的一座大屏风后面;从楼上牵出一根绳儿,直通她的床头,顶端系着一只银铃,秦可卿无论白天黑夜,随时可以唤她。

  算来瑞珠跟着可卿,也有差不多三年了。府里的人都知道,虽说秦可卿有怜贫惜贱、慈老爱幼的好名声,跟她的丫头婆子们也从没听说哪位有太离谱儿的,但却没有哪位能连续三年伺候她,一般总是正做得好好的,就让尤氏给调换了;对此府里的下人们底下颇有议论,大都是说贾珍尤氏对这位儿媳妇也未免忒娇惯了!虽说可卿确有一副天仙般的容貌、一款子袅娜纤巧的身段、一腔子温柔妩媚的风情,可谁不知道她那娘家的寒酸?除了她那个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弟弟秦钟还勉强上得了台盘,她那养父养母什么的,不用人家嫌弃,自己就尽量不来这府里抛头露面,即使不得已来了,又总是缩在一边,哪儿有点亲家的气派!怪啊……可瑞珠之所以能伺候可卿长久,并且这一年多在可卿怪病不去的情况下还能几层主子都对她满意,那头一条,倒还不是色色精细、小心伺候,而是她绝不多嘴多舌,不仅在主子们面前没有多余的废话,在主子背后,与其他仆妇们相处时,她也是绝不议论主子们一个字的。

  瑞珠嘴严,心还不是一块顽石,她何尝不觉得环绕着这位主子的神秘太多,而且许多的奇诡的事,在奴才里,能眼见身经的,也就她一个吧,这些日子,每当她伺候完可卿,下楼来躺下歇息时,总不免要胡思乱想一阵,尤其是今天……

  ……今天晚饭,可卿是去前面,伺候了尤氏的;自搬来这天香楼住以后,尤氏当着多少人说过,可卿久病初愈,病丝尚未抽尽,身子还软,因之不用拘礼,不一定每天每餐到上房请安伺饭,她养好自己身子便是最大的孝心……可卿也就果然很少往前面去;自搬来这天香楼后,贾蓉和可卿不仅是分居,他根本就很少来看望老婆,即使来了,那彬彬有礼的样儿,也全然没点丈夫的气概,倒像是个来作客的晚辈,不过,这底细知道的人不多;府里待客演戏,后来就基本都在逗蜂轩那边的套院,不用这边的戏楼了,这边天井地面的砖缝里,都长出了好高的草;可卿贴身的丫头,减到只剩瑞珠一个,另外的小丫头和婆子,也只留了两班一总八个,不用时都让他们呆在那边的厢房里;在天香楼和上房间跑腿传话的,是小丫头宝珠,宝珠倒是个脾性跟瑞珠差不多的人,只是眼力见不够,到那需要灵活应变、便宜行事的时候,她就往往抓瞎,惹人生恼,不过当奴才也有个积累经验的过程,且慢慢长进吧!

  ……今天晚饭,所有仆妇,一律不许进屋,饭菜茶水,只送到门帘外头,由我在门帘外,再传给蓉大奶奶……菜还没传完,我就看见她眼里泪光闪闪的;饭后,她出来,我扶着她,大面上,她似乎还是那么温柔平和,面带微笑,可她身子靠在我身子上,比哪天都沉!宝珠没有一块儿回来,说是太太留下她有用,本以为天黑也就回来,不曾想竟留下她在上房过夜了……回来一阵,银铃儿响,我去奉茶,没想到她对我说:“瑞珠,你跟我这几年,真难为你了;咱们也算是患难之交了……我这病,看来是好不了了,这府里的福,我怕是享到头、再享不起了……”我忙劝她:“大奶奶说哪里话,您这病,不是一日好似一日吗?兴许是您今儿个累着了,要不要我给您捶捶揉揉?”她还只是哀叹,更让人难以克化的是,她竟拿出一支八宝银簪,一件有黄花、白柳、红叶图案的衣裳,送给我说:“如今我都用不着了,留给你,好歹是个纪念。”我忙说:“敢是大奶奶要辞了我,另换人伺候了;我是愿意伺候大奶奶一辈子的……”她便两眼闪闪地望定我说:“敢是你嫌我病人用过的东西,不干净?”我慌了,只好先接过来说:“我权替大奶奶先收着。”她竟瞪了我一眼,又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我要它们再无用!这些墙上的、柜子上的、床上的……哪个真是宝贝?哪个灵验了?害得我病入膏肓!……唯独灵验的,也就是那张友士的药方子……我好恨!……”我只屏住气,垂下眼皮,只当什么也没听见,后来她就嘱咐我下楼后好生歇息,夜里不要我上楼伺候;我都走到楼梯口了,她又特别嘱咐我说:“任凭什么人来,任凭什么事,不到天亮,你都不能上楼来扰我!”她这是怎么了呢?……

  瑞珠在楼下自己的居处,就着油灯,细细地端详了那支有黄莺叼蝉造型的八宝银簪一番,心中很是纳闷。

  后来,瑞珠隔窗望了望对面厢房,漆黑无光,只有秋风在天井里旋磨:她便吹熄了油灯,躺下歇息,很快,她便发出了平稳的鼾声。






  尽管伸手不见五指,贾珍还是极熟练地进入了天香楼里通向秦可卿楼上居室的暗道。这条暗道所有的仆妇都不知道,就是尤氏和贾蓉,也都不清楚,那是可卿十二岁,为她盖这天香楼时,贾珍亲让营造者设计修制的。

  走到那扇直通可卿卧室的暗门前,贾珍用指弯轻轻扣出了一贯的暗号,奇怪!每次他一扣,可卿总是马上在那边板动机括,暗门也就立即翻开,这回他敲过两遍,却还没有动静,他心中不禁咯咚一下——难道这女子竟不等那消息进一步座实,便寻了短见么?气性也忒大了!她难道想不到我一得便,必来她这里么?别人胡涂,她能胡涂么?我贾珍对她,难道不是一腔子真情么?什么叫“爬灰”?那糟老头子占儿媳妇便宜,你能叫他“爬灰”,现我和可卿站到一块儿,让那不知我俩是怎么一层关系的外人看看,能说不般配吗?我才三十多岁,可卿二十出头了,我的雄武,她的成熟,好比那蜜蜡石木瓜镇着飞燕的金盘,实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只可惜为掩人耳目,只好把她配给贾蓉,那蓉儿跟她站作一处,你问不知底细的人,准说是长姊稚弟……我“爬灰”?论起来,可卿还是我破的瓜,倒是那蓉儿,占了我的便宜!说来也怪,是哪世结下的孽情,我贾珍过手的女人多了,偏这可卿让我动了真心!她对我,那也是不掺假的……这擅风情、秉月貌的女子,就是真为她败了这个家,我也心甘情愿啊!……就算大难临头了,她也不该连我也不再见一面,就撒手归天呀!

  暗门这边,贾珍满心狐疑,情血涌动。

  暗门那边,秦可卿从贾珍叩响了第一声,便从坐凳上站了起来,走到暗门边,手握机括搬手,但她却咬着牙,身子抖得如秋风中的白柳,心乱如麻,下不了决心……

  其实,秦可卿一直在想,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那贾珍他还会不会来?她先是判定他不会来了,而且,为贾珍自己计,他也实不该来;但如果真的就此撂下她“好自为之”,那她付给他的一片真情,不就太不值了吗?……无数往事,在她心中一个叠一个地掠过,开始,她还小的时候,她只觉得贾珍是个堂皇慈蔼的父辈,过了十岁,她觉得贾珍仿佛是个健壮活泼的大哥哥,而到她初悟风月时,找不到什么道理,她的心目中,贾珍就是那她最愿意委身的男子……后来父亲派来联络的人,跟她直接见面通话,她也从渐知深浅,到深知利害,她后来当然懂得,这一段情缘,是绝对的宿孽,她也曾竭力地抑制、克服、摆脱,甚至于故意更加放荡,想把自己的情欲,转移到许多的方面,比如她就故意去点化过还是童贞的贾宝玉,也沾惹过贾蔷,可是没有办法,没办法,到头来她还是只能从贾珍那里,得到真正的快乐……她真想叩问苍天:宿孽总因情么?分离聚合皆前定么?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暗门那边,贾珍情急中开始低声呼叫她“可儿、可儿”。

  暗门这边,秦可卿抖擞更剧,她欲开又止,欲止又不舍,她实该独自演完自己的这出苦戏,万不要再连累堂堂宁国府的威烈将军……可这孽海情天,谁能超脱?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情既相逢,一道暗门又怎阻拦得住!

  秦可卿终于搬动了那暗门机括,暗门一转,贾珍狂风般卷了进来,可卿还没反应过来,贾珍已一把将她揽于怀中,紧紧搂住,叫了一声“可儿!”便狂吻不住……

  秦可卿先是一束白柳般抖擞于贾珍怀抱中,任他狂风过隙;待贾珍风力稍减,她便从贾珍怀中挣脱了出来,倒退了几步,贾珍追上,逼近她问:“可儿,你这是怎么……”

  秦可卿理着鬓发,开始冷静下来,仰望着贾珍眼睛,说:“你来了,我这心里,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我可以踏踏实实地去了……”

  贾珍抓住秦可卿的手,说:“现在还只是一个慌信儿……”

  可卿感觉贾珍的手温,正徐徐传递到自己手上,她便引他坐了下来,坐下后,他俩的手还联在一起。他们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交谈过。

  “你的心,我知道……可冯紫英家的消息,向来没慌过……”

  “就算你父亲真的没了,看来也还不是事情大露,是他自己没福,二十几年,都奋斗到宝座边上了,偏一病仙逝,功亏一篑……你要想开,这也是冥冥中自有天定呵!”

  “他既去了,母亲一定已殉了,我耽误到这时辰,已属不孝……”

  “孝不孝,不在命,全在心;比如我爹天天在城外道观里跟一帮道士们胡孱,炼丹烧汞的,指不定哪天就一命归西,难道我非也会吞丹殉他么?再比如我一时丧命,难道定要那蓉儿他也眼毒自刎不成?”

  “你们比不得我,我更比不得你们,你忘了去秋张友士留下的那个‘益气养荣和肝汤’的方子,那头五味药的十个字两句话,不是说得明明白白!那是父母的严命,我能不遵?”

  那张友士开出的“益气养荣和肝汤”的头五味药是:

  

  人参白术云芩熟地归身

  当时他们拼解为两句话:

  

  人参白术云:令熟地归身!

  “人参”是可卿父亲的代号;“白术”是可卿母亲的代号;他们命令她:要在她一贯熟悉的地方,“归身”!

  “可‘归身’不一定是让你去死呀!”贾珍把可卿的手握得更紧,对她说,“那是说要你在这府里耐心等待,静候佳音,是预言你将从这里,归到你那公主的身份上啊……”

  “那只是第一层意思,我们朝夕盼望的,自是这个结果;可谁想天不遂人愿,偏应了那第二层意思,你忘了那药方后面的话了么……”

  贾珍一时无话——确实,那药方里的暗语,是说倘事有不测,秦可卿就该在这府里结束她的生命!

  “……而且,想起来,更知道都是天意……你记得那头五味药标出的分量吗?二钱,二钱,三钱,四钱,二钱,一钱一个月,不正好十三个月?现在正是从那时算来的第十三个月啊!敢情要么过了那个春分,就大功告成;要么一年之后,就是我在这里殉身之日,天意如此,岂人力可扭转的?”

  贾珍这时只是摇头,心里却无可奈何。

  秦可卿却越发冷静了,她从贾珍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双手理鬓,从容地说:“我今日‘归身’,你来送我,你我的缘份,也算天赐了。虽说我们以前也有过那么些快活时光,到底‘偷来的锣儿敲不得’,似乎总不能让你尽兴,今天你既来给我送行,我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了,唯有一腔对你的真情,还可让你细细品味……我今日一定尽其所有,让你销魂……只是你再不能如往日般猴急,你且在这里稍候一时,我要到那边屋里更衣匀面,从头开始,来此献身!”

  贾珍不解:“这样就好,还更什么衣?”

  秦可卿微微一笑,起身去了那边屋;贾珍呆呆地坐在那里,一时恍惚,他眼光落到那边壁上挂的《海棠春睡图》上,只觉得那图上的杨玉环正缓缓从春睡中醒来……

  “珍哥!”

  这从未有过的呼声使他一惊,他抬眼一看,是更完衣的可卿走了出来,不看则已,一看血沸,纵是一条硬汉,那眼泪立刻涌了出来,一颗心仿佛被可卿抓出去捧在了手中!

  秦可卿换上的,是她跟贾蓉结婚那天,所穿的吉服!

  秦可卿将贾珍引到那“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边,让他与自己对坐,然后将一袭银红的霞影纱,遮到自己头上……

  贾珍将可卿的盖头轻轻揭开,他只觉得自己是确确实实面对着天人神女……

  贾珍不再是一个不知和多少个女人云雨过的风流将军,他简直就是个头一回进入洞房的童贞男,他凑过去,慢慢解开可卿吉服的衣扣……

  ……贾珍在香甜的波浪中,后悔原来的粗糙;想到前不可追,后无可继,他愈发珍惜这梦幻般的享受,也愈发有一种与极乐相伴的痛楚……

  天香楼外,云隙裂得更大,月亮像松花蛋的蛋黄般,泄下朦胧的昏光;秋虫在夜风中懒懒鸣叫,寒鸦在大槐树顶上敛喙酣睡,它们哪管楼里正在生人作死别!






  是日晚间,银蝶正伺候尤氏洗脚,忽然有荣府的人来,急传贾珍尤氏,说是贾母立刻召见,这可是旷日没有过的事,尤氏虽知必为可卿家败人亡之事,但何以如此紧急,亦茫然无措;即刻重新装扮起来,并问:“老爷可已知道?”命银蝶让总管来升去佩凤、偕鸾等爱妾处寻到,请一同在正房倒厅中会合,好同赴荣国府。

  谁知银蝶来回,佩凤、偕鸾等处,并无老爷身影,竟不知现在何所,尤氏心下狐疑;又让贾蓉快来,人回蓉哥儿自午即与蔷哥儿外出,现仍未归,尤氏顿脚,少不得先命看车,银蝶等丫头婆子随着,往荣府贾母处赶来。

  到了贾母居所,琥珀迎出垂花门,命银蝶等俱在门外等候,只引着尤氏一人入内,及至到了正屋门前,连琥珀亦留守门外,鸳鸯掀门开帘,尤氏跨入,见正中座上,贾母端坐,面色肃然,只王夫人一人立于座侧,余再无人影。

  贾母因问:“珍哥儿呢?”

  尤氏脸胀得通红,嚅嚅地说:“想是带着蓉儿,去冯紫英家细探虚实,绊住了,不及赶回……”

  贾母道:“还探哪门子虚实!我且问你,可儿现在怎样?”

  尤氏说:“自是悲痛欲绝……”

  贾母面色铁青,诘问道:“只是欲绝么?欲而不绝,又将奈何?!”

  尤氏慌了,忙看王夫人,王夫人只垂着眼皮,不同尤氏接目。

  贾母因叹了口气,微微咳嗽两声,鸳鸯忙到她身后为她轻轻捶背;贾母这才对尤氏说道:“论起来,可儿原是你叔爷和我作主收留的,你叔爷去了以后,一大家子人,最疼她的,不是我是哪个!可儿的模样,袅娜纤巧,天仙似的,自不必说;第一样我喜欢她那行事色色妥当,又温柔平和,对她是一百个放心的;可如今天灭她家,想是神佛要这样,也只得认命;只是她也该明理,她亲爹既已殒,她娘即时殉了,她是怎么个打算?难道苟活下去不成?……”

  尤氏忙应道:“可卿晚饭时得知噩耗,已绝粒不食;难得她还撑着伺候我们;去年那张友士来时,开的那个方子,她亦明白,想来她必自处……只是这一二十年把她当作掌上明珠,哪忍心明言及此……再说蓉儿——”

  贾母截断尤氏,厉声说:“你倒是天下第一贤婆良母,看起来,倒是我忒狠心了!”

  尤氏唬得即刻跪下,只低头认错,心中不免诧异:者祖宗何以如此?

  贾母看尤氏那光景可怜,遂挥手让她起来,鸳鸯过去扶起尤氏,贾母此时已泪流满面;王夫人这才抬眼对尤氏说:“原也都知道体谅,只是一个时辰前,你大妹妹冒好大风险,让人从官里传出话来,此事非同小可,必得今夜三鼓以前,即周报各方宁府冢孙妇久病不治,磕然仙逝,才不至节外生枝,可保无虞;否则,夜长梦多,捱到天亮,即凶多吉少;此中缘故,连我亦不再问,你与珍哥儿并蓉儿,把责任尽到就是;那可儿虽明理,到底人之常情,临阵恋生,延宕一时,也是有的;不止要三鼓前人去,且一应丧仪之事,都应天亮前妥贴;珍哥儿既一时不到,少不得你回去速速布置,我在这边是心有余而力难出,想你严命来升等人,也不难应付;事关两府并你大妹妹祸福,你必挣命办好,也好让老祖宗安心!”

  王夫人说一句,尤氏应一句,心想一应丧仪,为冲晦气久有准备,倒也不难,难的是倘那可卿真的临阵恋生,却如何是好?心中只是打鼓。

  王夫人一顿后又说:“你大妹妹还有叮嘱,可儿带过来的那些她家的寄物,亦一定要在天亮前尽行销毁,以避后患。”

  尤氏心中飘过一丝不快,怎么什么都得听贾元春的?

  王夫人仍继续宣谕:“你大妹妹到底心细,她说那寄物一共是十一件;那些大件的摆的用的倒也罢了,只是怕蓉儿胡涂,私藏下那细软的物事,以为留个纪念,也无大碍;她记得可儿有一身绣着黄花、白柳、红叶的大衣服,还有一支八宝银簪,作成个什么古古怪怪的花样,最是僭越!你必亲自销毁才好!你也不必心中叨咕,你大妹妹也难,自古有‘伴君如伴虎’的话,你没听过是怎的?再,你能不明白,咱们损了可儿,还经得起折你大妹妹吗?虽说她心细如此,还总指点着咱们,究竟能在那里头混成个什么样儿,咱们是靠她发达还是……也说不得许多了!神佛知道罢了……”

  尤氏这才叹服,因说:“放心,我和侄儿亲自销毁,再无吝惜的道理!”

  贾母这才又说:“也不必唬成这样,我经的大惊大险,你们哪里清楚!像我们这样人家,原须从这般风浪里滚过,你们只当荣华富贵,是只享不守的吗?况且人之常情,还都想更上一层楼哩,那就更需有快刀斩乱麻的杀伐……你且快去吧,我也不忙歇息,可儿究竟可怜,我要到佛前为她超度一番!”

  尤氏叩辞,鸳鸯将尤氏送出,到帘外,附在尤氏耳边轻声说:“蓉大奶奶这一去,倒是她的造化;人谁无死?殉当其时,我谓是福……”

  尤氏也无心听鸳鸯的耳语,急匆匆带领银蝶一干人回到宁府。

  此时谯楼上,已鸣一鼓。






  宁国府正房院里灯烛乱晃,会芳园里却一时仍黑漆漆如酽黑之缸。

  宝珠举着羊角灯迈进会芳园时,只觉得前面黑魅魅好不怕人。真仿佛“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啊!

  尤氏命她火速进园通知瑞珠,着瑞珠好生伺候秦可卿,在天香楼待命——尤氏即刻前去,有要事相商!

  宝珠都转身迈步了,尤氏又将她叫住,对她说:“瑞珠如告你有不测之事,你们都不用来禀,我稍后便到;只是你们不许擅动,一切要听我亲自发落!”

  宝珠也听得不甚明白,只知尽快履行主命,她进园前几乎是一路小跑,进园后才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转过大湖石,一只锦鸡呼喇喇猛然飞起,宝珠和锦鸡同时发出尖叫,会芳园更显得阴森可怖。

  巡夜的婆子想是躲那个旮旯里吃酒去了,宝珠战战兢兢地来到天香楼,不见一隙灯影。她摸到瑞珠住屋门前,先叫:“瑞珠姐姐。”又连连拍门。瑞珠从一个怪梦里醒来,分不清那唤她的声音是真是幻,她坐起,愣愣地揉眼;稍许,才意识到确有人叫门。

  瑞珠磕磕绊绊地上前开门,门刚开,一只羊角灯就险些烧到她的身上,她看清是宝珠,不由得呵斥道:“你撞鬼了么?深更半夜的,来这里闲荡!”

  宝珠放下灯,急忙跟她说:“你快上楼叫醒蓉大奶奶,太太一会儿就到!”

  瑞珠还没醒透,顺口驳:“放什么香屁!再没有过这样的事!都几更了!想是你挺尸梦游哩!”

  宝珠抱住瑞珠的腰,摇晃她,越发气喘吁吁:“好姐姐!你好歹醒醒!真的太太生大气哩!快上楼请大奶奶起来准备着,太太兴许已经进了园子了!”

  瑞珠算是真醒过来了。她听明白了宝珠的话,一时发慌:“可大奶奶今儿个晚上特地嘱咐了我,她不叫,我不能上去扰她呀!”

  宝珠和瑞珠不由都朝楼梯上望去,朦朦胧胧似有声响,却又很像是夜鼠在梁上穿行,再细听耳边又只有风中大槐树枝条的磨擦声,又似有秦可卿的吟诗般的鼾声……

  瑞珠自伺候秦可卿以来,从未忤过她一次命令;宝珠更未经过这等罕事;一时俩人对视,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宝珠想到尤氏派遣她时的一脸乌云,便不得不再次提醒瑞珠:“太太的话真真切切,太太到了,我们还没叫醒奶奶,可吃罪不起啊!”

  瑞珠还是犹豫,因为她此前所见,都是尤氏对秦可卿的百般将就,她实在意识不到这一回如果没把秦可卿早一点叫醒,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宝珠一时比瑞珠着急,她想起尤氏在她抬脚后又找补的那几句话,心中划过一道不祥的闪电,便声颤气促地对瑞珠说:“姐姐你要再糊涂我就给你跪下了!”

  宝珠的表现,令瑞珠惊奇,她拉住真要跪下的宝珠,摆摆头说:“这是怎么说的!也没那么难办!因知我从不会铃儿不响擅自上楼,大奶奶那屋门从不上栓的,你在这里候着太太,我上去唤醒她就是;等我下来,你就去对面叫醒厢房的人,让他们齐来伺候。”说着,她便提起裙子,踏上了楼梯。

  上得楼梯尽头,她轻轻把门一推,那门果然没上栓,当即开了;头一间屋子并无灯烛,但从里间透过雕花隔扇,泄出殷红的烛光;瑞珠走过隔扇,只见再里面的卧室,门半掩着,却把透亮的光影,斜铺到了外间,她心中只觉诧异,来不及细想,便走向前去;到了那卧室,好大的帐幔,垂闭合拢,但帐内帐外,所有烛台,均高燃红烛,恍若新婚洞房;刺鼻的甜香,弥漫全屋;瑞珠恍惚听见了秦可卿的声音,遂一边说着“奶奶,是我瑞珠”,一边拨开帐幔,准备迎上被惊醒的秦可卿,但就在她拨开帐幔的那一瞬间,一幕令她魂飞魄散的景象,赫然呈现于她的眼前:贾珍和秦可卿二人,赤条条合抱在榻下的地毯上,而且秦可卿是在上面,正发出大欢喜的急喘……

  贾珍和可卿,已颠倒鸳鸯数次,双方尽兴享受,早已忘怀这人间那变故,他们真恨不能肉儿骨头揉作一处融作一团,真真是“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只知狂浪阵阵,昏天黑地,把一座天香楼,只当作了欲海飞舟。

  在贾珍来说,可卿是唯一他愿让她细细消遣的女子;在可卿来说,她有让贾珍永世再不能从别的女人那里得到那份销魂摄魄的极乐境界的自信,一段宿孽,烈火爆炭般大有将天香楼焚为灰烬之势。

  瑞珠已吓得瘫跌在地,可卿贾珍犹在得趣,足足好一阵子,贾珍可卿才从幻境返回现实;三个人都来不及有理智的反应,大体而言,是瑞珠用手臂强撑着昏迷的腔子,瞪大双眼,下巴挂下,再收不回去;可卿起身后本能地拾起那婚礼吉服,一股红烟般飘向了通向顶楼的陡梯;而贾珍只是赤条条地雄武地岔开腿站立着,满眼凶光,那眼光倒并没直射瑞珠……

  天香楼下,尤氏已由银蝶等几个最忠实的仆妇围随着,进入了宝珠守候的那间屋子。






  尤氏已到,而瑞珠仍未下楼来,宝珠惶恐不堪,急切中只能跪在尤氏面前,欲向尤氏禀报,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尤氏早怒,喝问道:“瑞珠呢?早遣你来,这是何意?大奶奶可在楼上?”

  这时楼上传来明显的异常之音,尤氏侧耳一听,皱眉一想,镇定下来,遂向跟来的人说:“你等且随来升家的并银蝶到那边厢房听唤!并那边的众人都不许胡言乱动,我要用谁,自会让宝珠去叫,你等要随叫随到,不得有误!”

  众人唯唯,都随来升家的和银蝶穿过天井到对面厢房去了,原住那里的小丫鬟并婆子们都已被唤起,见这阵仗,不知出了何事,面面相觑,却也不敢窃议。

  尤氏因对宝珠说:“起来!给我好好守着这门,没我的话,谁也不能擅进!就是蓉大爷到,也只能在门外暂候!我要用谁,自会命你去传,你要拦不住擅进的人,小心我腾出手就揭你的皮!”

  宝珠从未见过尤氏有这样嘴脸,吓得瑟瑟发抖,少不得即刻守到门边,只当自己那一条命,便是防人擅进的门栓。

  尤氏心中,已颇有数;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且硬着头皮,提裙上楼……

  且说楼上贾珍胡乱穿上衣服后,见瑞珠还瘫撑在那里,飞起一脚,直踢到她肩上,这一脚,倒把她踢活了,瑞珠尖叫一声后,先滚倒在地,随即本能地爬了起来,又本能地伸臂朝通向顶楼的陡梯一指;贾珍不由随那指向一望,心中滚过一排炸雷,拔脚便冲向那陡梯,上得一半,又跳下,随手抓起一个烛台,复一跳数级,跃入顶楼,在顶楼他举起烛台一照,便不由得大放悲声,急切中他把烛台搁放地上,将一把歪倒的椅子抓起掼正,跳上椅子,叫唤着“我的可儿”,一手抱住秦可卿的身子,一手去解那勒住秦可卿脖子的红绸……阵阵画梁上的积尘,飘落贾珍口鼻,混合着可卿身上的香气,使他魂颤魄悸。

  那顶楼原是空的,并无一物,秦可卿那晚从正房回到天香楼后,在贾珍到来之前,搬去了一把椅子,并准备好了套在画梁上的红绸带……

  贾珍把可卿抱回卧室,呜呜哭着:将可卿置于榻上,犹揉拍着可卿,设法让她醒过来,但眼见可卿目翻舌突,身子虽还软,那鼻中已无余息,便搂尸大恸;当下真恨不能代秦氏之死。

  这巨变使瑞珠刚刚恢复过来的神志,又被戳了一刀;她只呆立在一旁,下巴再一次挂下久不能合拢。

  尤氏登上了楼,走进了秦可卿的卧室,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呈现在她眼前的不堪景象,还是差点让她当即晕死过去。贾珍的搂尸狂吻、衣衫错乱,已足令她无地自容,而秦可卿身上,分明穿的是结婚入洞房的那套吉服——乃当年尤氏亲为其操持监制——你说尤氏见了,何以为情?更可骇怪者,是瑞珠居然瞪眼站立一旁!

  瑞珠见了尤氏,又一次活了过来,本能地咕咚一声跪下;尤氏亦本能地喝了一声:“还不给我滚下去!”瑞珠便爬动几下,起来掩面下楼而去。

  贾珍的视线与尤氏的目光一触,尤氏便跪在了贾珍面前。

  贾珍只顾可卿,哪里在乎尤氏的到来,犹抚尸哀哀;尤氏只跪在那里,且不说话,然亦泪流满面。

  待贾珍气息稍缓,尤氏方道:“老爷自己身子要紧;倘老爷身子坏了,不说我,这一府的家业,却是如何是好?万望老爷珍重!”

  贾珍望了尤氏一眼,仍抚着可卿,恨恨地说:“大家别过!不要跟我说什么家业府业!可儿没了,我活着无趣,死了倒好!”

  尤氏低着头,仍说:“老爷只看在老祖宗分儿上吧;才刚老祖宗召我们去,我急着去了;可儿她家,想是神佛要如此,非人力所能挽回;如今她既能及时殉了她亲生父母,也是她的造化;我原不该现在跑来这里,怎奈老祖宗严命……望老爷不看僧面看佛面,容我细禀!”

  尤氏遂将贾母王夫人的话,一一报与贾珍,并强调元春所言的事关两府祸福云云。

  贾珍渐渐听了进去,但仍不能冷静;他一阵阵咬牙,望着可卿,心肝俱碎;到尤氏言及必得三更前连叩传事云板四下,方可保住两府无虞,这才欠身扯过一床被子,将可卿权且盖上。

  尤氏又道:“一切老爷作主,阖府都等着老爷的示下;万望老爷节哀,引领我等渡此难关!”

  贾珍仰颈长叹一声,这才扣着衣扣,顿下脚说:“即是老祖宗已作主,又有宫里传来的示下,还等我什么!你一一领旨分派就是!我只要你把可儿的事办得无限风光,宁把这府倾空,也不能忤了我这意!你也起来吧,我这样一时怎能出面?”

  尤氏方站了起来,扯出手帕拭泪。

  贾珍犹不忍弃可卿而去,又掀开被子,亲吻可卿良久,方一跺脚,当着尤氏搬开暗道机括,从转门消失。

  尤氏在这般奇耻大辱面前,恨不能一头撞死;但终究几层的利害关系,还是驱动着她去挣扎着完成贾母王夫人布置的任务。

  贾珍走后,尤氏方前去掀开被子,看了几眼可卿;可卿的眼与舌已被贾珍抚平,面色如春,尤氏想到拉扯她多年的种种酸甜苦辣,不禁泪如泉涌。

  尤氏拭干泪水,环顾了一下那卧室,心中清点了一下,除两件细软,九件需销毁的寄物都在眼前,遂镇定一下,挺直腰身,朝楼下走去。

  在下楼的一瞬间,尤氏忽然现出一丝谁也没能看到的难以形容的笑容,那笑纹来自她心底里的此前一直压抑在最深处的欲望推动——当那一回焦大吼出“爬灰的爬灰”时,她那欲望曾上扬过;她希望秦可卿死!——现在不管怎么样,秦可卿果然死了!死了!

  但尤氏下到最后几步楼阶时,驾驭她心态的,又恢复为下楼前的那些意识。






  尤氏回到楼下,猛见宝珠站在门前,瑞珠竟坐在一张椅子上发呆,心中一惊,先迎着宝珠问:“瑞珠可对你说了什么?”

  宝珠即刻跪下,说:“回太太,她下来只是发呆,不曾开口说话。”

  尤氏又问:“你可曾问她什么?”

  宝珠忙答:“太太命我守门,我只守门,我不曾跟她说话。”

  尤氏看瑞珠那光景,似已丢去三魂六魄,便再先问宝珠:“可有人要进来?”

  宝珠摇头,连说“并无一个”。

  尤氏方厉声喝叫瑞珠:“谁许你坐在那里?我且忙着,你倒一边受用!你主子咽了气,你哭都不哭一声,你那心肝,敢是让狗叼走了!”说着过去,就掴了她一记耳光;这一耳光又把瑞珠的魂儿掴了回来,瑞珠赶忙跪下,长嚎一声,痛哭不止。

  宝珠闻说蓉大奶奶没了,狠吃一惊,也唬得哭了起来;尤氏将二人喝止,厉声说:“且住!还轮不到你们嚎丧!瑞珠,你且站到那边屋角,给我面壁思罪,不到我唤你,不许擅自回身!宝珠,你去传来升嫫嫫和银蝶,先只她二人,我有话吩咐!”

  来升家的和银蝶过来了,尤氏遂向她二人宣布;“你们蓉大奶奶久病不治,已于刚才亡故!现在不是哀哭的时候,银蝶,你负责为大奶奶净身穿衣装裹停灵;来升家的,你负责将蓉大奶奶的十一件遗物集中销毁——这原是大幻仙人为她测命时指示,这样她才能安抵仙界……”银蝶并来升家的即刻行动起来。尤氏又一一调遣其他人等,各司其职;届时来升等亦闻命在前面大张旗鼓地布置起白汪汪的场面来,并赶制全府所有人等的丧服,诸如此类,也不及细述。

  来升又亲来回,告老爷已回府,正吩咐请钦天监阴阳司及禅僧道士等事宜,蓉哥儿也才从卫若兰家看戏回来,正更衣,稍后便来这里;尤氏命来升去告贾蓉,暂且勿来天香楼,她过会儿便回前面,有话跟他说。

  ……正乱着,来升家的来回,《海棠春睡图》并秦大虚对联及榻帐衾枕已焚,宝镜已砸,金盘已化作金锭,石木瓜已粉碎,但搜遍所有各处,并无绣有黄花白柳红叶的衣裳及黄莺叼蝉的八宝银簪;尤氏思忖,向来是瑞珠为可卿收拾一应物品,便叫过一边屋角面壁的瑞珠,问她大奶奶的那两样东西收在了何处,命她跟来升家的去取出;瑞珠在面壁时已意识到自己所见所闻,挖目割耳亦不能让主子们放心,萌生了自绝的念,及至尤氏叫去这样一问,忙跪下回说:“这两样东西现在我床上——”她本想解释一番,却浑身乱颤,自知必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舌头打绊儿;尤氏一听大怒,左右开弓,一连扇了她十几个嘴巴,瑞珠两边脸顿时鼓出红痕,而尤氏也只觉手腕子生疼;来升家的三两下就在那屋屏风后搜出了那两样东西,拿出给尤氏过目,尤氏气得体内岔气,两眼发黑。说时迟,那时快,尤氏并来升家的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瑞珠突然起身,锐叫着“蓉大奶奶你给我作主啊”,跳起足有一尺高,拼力用头朝屋中的硬木大柱狠撞,顿时脑袋破裂,脑浆稠血喷得四溅!

  此时宁国府内传事云板,重重地连叩了四下……






  荣国府二门上的传事云板连叩四个时,谯楼上恰交三鼓。

  王熙凤被云板惊醒前,刚得一梦,梦中恍惚只见秦可卿从外走来,含笑说道:“婶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子,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事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愿?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可卿便嘱:“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便有了罪,凡物可以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凤姐听了,心胸大快,十分敬畏,也来不及细想,可卿哪儿来的如此见地。倘秦可卿真是一介小小营缮郎家从养生堂抱来养大的女子,出阁后才到了百年重族之家,只过了那么几年富贵日子,纵使聪明过人,也不可能有这般居高临下的经验教训之谈。个中缘由,极为隐秘。原来这一年多里,可卿生父多次遣人来与可卿秘密联络,佳音渐稀,凶兆频出,所言及的侮事,此两桩最为刺心;秦可卿游魂感于贾氏收留之恩,故荡到凤姐处,赠此良策。可卿之姊,早登仙界,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当了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专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可卿游魂荡悠悠且去投奔其姊,虽说“宿孽总因情”,想起她的速死,究竟与贾元春为了一己的私利,催逼过甚有关,到底意难平,故又将元春献媚取宠,即将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并加封贤德妃的天机,爽性泄露了一半,又敲敲打打地说:“这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可卿游魂一眼瞭望到贾元春“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荡悠悠,把芳魂消耗”的黄泉终局,那并非是薨逝官中,而是在一个“望家乡,路远山高”的地方,于“虎兕相逢”之时,其状远比自己的自缢凄惨,遂叹息几声,自去飞升,不提。

  秦可卿的死讯,贾宝玉不是云板叩响后,由家人告知,而是在梦中,由警幻仙姑告知的,他闻讯大惊,翻身爬起,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自知不过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所致,故不顾袭人等劝阻,去见贾母,请求允他过宁国府去,贾母对可卿一贯爱不择语、呵护备至,这回却淡淡地说:“才咽气的人,那里不干净;二则夜里风大,等明早再去不迟。”宝玉哪里肯依,贾母才命人备车,多派跟随人役,拥护前往。

  宁国府三更过后,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已是乱哄哄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震岳。

  尤氏在天香楼瑞珠触柱以后,精神濒于崩溃,挣扎着回到前面,再不能应付诸事,连埋怨贾蓉荒唐也没了力气,遂称胃痛旧疾复民,爽性睡到床上,呻吟不止;一睡下,贾珍丑态、可卿毙容、瑞珠脑裂诸刺激轮番再现,任谁来视,均闭目不理,可卿丧事,再不参与。

  贾珍虽重整衣冠,心内有了保家卫族之大责,但对可卿之死,毫不掩饰其超常理的悲痛,当着一大群族人,哭得泪人儿一般,竟对贾代儒等族中最长之辈,哀哀哭道:“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一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贾代儒等听得目瞪口呆,心中思忖:是何言语?代儒刚丧了孙子贾瑞不久,亦无此绝灭无人之想,你宁府又不是没了贾蓉,且退一万步,即使贾蓉死了,你贾珍尚未临不惑之年,尤氏不育,尚有佩凤、偕鸾,尚可再添三房四妾,哪儿会绝灭无人呢?心中不以为然,嘴里少不得劝慰有辞;问及如何料理,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众人心中更为称奇。

  早有来升来报:“那瑞珠触柱而亡后,已装殓完毕,请示如何发落?”

  贾珍当即发话:“难得她忠心殉主,理当褒扬,着即以孙女之礼重新殓殡,与可卿一井停灵于会芳园中之登仙阁!”

  代儒等心中都知大谬,亦只好听之任之。

  忽又有来升家的来,告知来升小丫头宝珠竟有非分之想,冒死要亲谒贾珍,来升报与贾珍,贾珍竟允其来见;宝珠膝行而进,叩头毕,称因见秦氏身无所出,乃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代儒等一旁听了,只觉得谬事叠出,贾珍听了,却喜之不尽,即时传下,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宝珠见允,心中一块石头方落了地——她知瑞珠触柱,实是别无出路,好在种种秘事发生之时,她只在天香楼楼下,并未亲见可卿之死,但奴才之中,她之所闻所见所知,究竟是仅次于瑞珠的一个,如若她不早寻活路,待主子们忙完丧事,她必被收拾,那时说不定死无葬身之地,连瑞珠下场不如!她暗中打定主意,随秦可卿灵柩到铁槛寺后,待大家返回时,她一定执意不回,表示以后随灵柩去葬地,守坟尽孝,这样贾珍尤氏当信她守口如瓶绝无危害,必放她一条生路,到那时再徐图较好的前程;此是后话,兹不赘述。

  且说贾蓉对此巨变,虽吃惊不小,却也早有思想准备;他只是没想到偏在他久备而无动静大松心时,又偏是他与贾蔷等假借去卫若兰家其实是狭邪浪游夤夜方归时,恰恰发作;他也是个聪明人,见父亲那魂不守舍的模样儿,及母亲与父亲那神离貌亦不合的情景儿,就知此中必还戏中有戏!但他对可卿之死,到头来有一种莫名的快意!他感到大解脱,见父亲倾其所有地大办丧事,而名义上他是主角,亦觉风光。因之他回到家中不久,很快就适应了情势,张罗指挥,煞有介事。

  彼时贾氏宗族,纷来亮相。代字辈仅存的贾代儒、贾代修二位俱到外,贾赦辈的到了五位,与贾珍同辈的到了七位,与贾蓉一辈的到了十四位;贾蓉未见贾璜,因问管事的人,是否漏通知了,管事人说尤氏吩咐过,无庸通知他家,贾蓉想起贾蔷说过,那璜大奶奶的什么侄儿叫金荣的,在学堂里打过宝玉和秦钟……想至此,方才忙问;“岳父母还有秦钟如何未到?”管事的见问,方敢回:“老爷太太并未指示,想是怕他们一时不能承受。”贾蓉心中暗笑,沉吟一时,方嘱咐说:“还是快快报与他们,并我老娘和二姨三姨吧!”不久秦业等也都到了。那秦业与可卿本无感情可言,到后只能干嚎一阵,连眼泪亦挤不出来,全无养父暨亲家翁模样,贾珍贾蓉也不大理他。

  贾赦对不得不早早起床来应付这丧事,又不能晃晃就走,心中十分厌烦,但见到贾珍那副有趣的模样,也就乐得留下且起起哄。

  唯有贾政赶来后,对此事极为认真。他见贾敬根本不回,尤氏撂了挑子,贾珍大露马脚,着实忧心忡忡。贾珍恣意奢华,已属不当,而那离奇僭僭的行径,尤易惹出乱子,他对之实难容忍。除了常规的僧道超度,贾珍还令在天香楼上另设一坛,专请九十九位全真道上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本来众人对秦可卿的病逝一说就纷纷起疑,这样做,那不等于不打自招吗?此事已大大不妥,尚未劝说,贾珍又在用什么棺材的问题上,大兴波澜,那时已有人送来几副杉木板,贾珍都嫌不好,可巧薛蟠也来吊问,偏对贾珍说:“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叫什么樯木,出在潢海铁网山上,做了棺材,万年不坏。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现在还封在店内,也没有人出价敢买。你若要,就抬来使吧!”贾珍听说,全不忌讳,竟喜之不尽,即刻命人抬来。大家围看,那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当如金玉。贾珍笑问:“价值几何?”薛蟠笑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贾珍听说,忙谢不尽,即命解锯糊漆。贾政忍无可忍,因正色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一边说一边给贾赦递眼色,意思是我们长辈该劝时一定要开口才是。贾赦只当没看见他那眼色,拈着胡须竟对贾珍的选择点头称是。

  贾政闷闷地回往荣国府,心中很是担忧。只好暂用天意排解——也许,那秦可卿最终睡到她叔爷未能睡成的寿材中,是她必有的造化;但愿不要泄露,莫株连到贾家就好,特别是千万不要影响到元春正谋求的晋升啊!






  玄真观的静室中,贾敬在蒲团上跌坐,他合目良久,却做不到意守丹田。

  贾蓉白天来报告了他,秦氏已病故;当时他只哼出“知道了”三个字,便挥手让贾蓉退下。贾蓉回家报知贾珍,贾珍叹道:“太爷是早晚要飞升之人,如何肯因此事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也只好我们冒昧作主料理罢了!”贾珍之言,说对了一半,近年来他那炼丹炉,下面的火是越来越青,上面丹埚内的铅汞是越炼越精,而他对尘世的记忆与牵挂,却随之越来越如飞烟游丝……

  他父亲贾代化生下他以后,虽在他之前已有一子贾敷,却偏心于他,后来敷哥未能过成“出痘”关,在八九岁上夭折,父亲对他就更寄以厚望,他也曾以家族的栋梁自居,父亲病故后,他袭官生子,俨然族长风范;他本想忠厚守成,谁知后来却蹦出来个“家住江南本姓秦”的尤物!

  ……那时荣府的叔叔贾代善还在世,叔叔和婶母却并不满足于守成,他们和皇帝那乱麻般的一家子里的几根麻线,有着那扯不断沤不烂的缘远流长的关系——这自然也是父亲曾经珍惜过的关系,但父母已去,他不想承袭那一份惊险,虽然那也确实可能给贾家带来新的飞腾……叔婶对他循之以理、喻之以利并动之以情,最后,那份情让他无言以对——难道能忘记秦氏之父多年来对贾家的提携庇护么?现在人家有难,能撂开不管么?

  ……管也罢,却又必须收留于宁府,以秦业的抱养女身份,作为贾蓉的童养媳藏匿,他虽拗不过二位长辈,照办了,却从此坐下了心病;每有不甚相熟的官员来拜,或传来宫中的秘闻,他便心惊肉跳;他给秦氏定名为秦可卿,寓“情可轻”之意,为了前辈人之间的情份,后辈就该背负如此沉重的义务吗?不!所以一定要把“情”视为“可轻”之物!

  ……可轻的,又岂是情!在那荣府的元春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做女史后,他决意将一切撩开,到这远郊的玄真观中,寻求一条超凡脱尘之路……他潜心钻研文昌帝君的《阴骘文》,并做了大量批注;一般人或者会以为,他之修炼,是为了一己的永生,其实,与其说他是向往幸福,不如说他是在拼命逃避灾祸——他深知,在这尘世的是非场里,就算你是“寿终正寝”,到头来,牵连到一桩什么“逆案”里,也还是可能被掘墓戮尸!所以,他希望真能吞丹飞升,到那“生后是非”来闹时,不至于再受牵连!

  贾珍说他不肯回家染了红尘,免得前功尽弃,只说对了一半;他深知可卿虽死,而有关的“是非”绝没有了结,那引出的灾难一旦呈现,如自己的丹仍未炼好,不能及时飞升,那就好比是“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谣”!他此刻的另一半心,是不能不悬挂着那个并不可爱却会祸及于他的府第啊!念及此,他哪儿能意守丹田,只觉身下的蒲团,仿佛狂浪中的苇叶,急速地旋转着……

  香炉中的袅袅青烟,渐渐模糊了贾敬纹丝不动的身影。



十一


  这日正是宁国府为秦可卿发丧的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先备了祭礼遣人来,次后坐了大轿,打伞鸣锣,亲来上祭。

  戴权如此大模大样,招摇过市,引得一般嫉妒贾家的人窃议纷纷。都知皇家自有祖宗定下的严规,宫内太监严禁擅自出宫,更严禁交结宗室官宦外戚,那宁国府不过死了个冢孙妇,戴权竟如此逾矩而去,难道他真是得了皇上默许,有什么仗恃不成?

  戴权确是当朝一大宠宦,他的公然僭越,有时是皇上放任,有时是他瞒天过海;宫中秘事,往往是永世之谜,那戴权的往宁府与祭,引出许多的暗中猜测,其中的一种揣想,是与贾家那荣国府的大小姐贾元春有关,元春现虽只是宫中的一名女史,但据说颇得当今皇上的青睐,而当年元春的以贤孝才德入选,戴权出力不小;看起来,从来这个不许那个严禁,都不是铁板一块,宫中违矩交结之事,朝朝代代层出不穷。

  贾元春是个神秘人物,她在宫中内心的苦闷,鲜为人知;但既入宫中,怎能不卷入隐秘的是非权力之争?她更深知自己在宫中的地位,直接关系着贾氏家族的命运。对秦可卿这一上一代作主的“风险投资”而造成的敏感问题,她在关键时运筹帷幄,克服许多的困难,曲曲折折然而及时地指示了家族,使其渡过了危机;究竟那戴权不避众目睽睽,打伞鸣锣坐轿往宁府与祭,是不是与元春有关,此系疑案,不敢纂创。

  戴权的来祭,不管他是不是“代表”皇上来“矜全”,反正他到宁府,无异于给贾家吃了一颗定心丸。

  贾珍这些天越发不掩饰对秦可卿的超常感情,虽请了荣府凤姐来全权协理,他自己还是忙上忙下,因与可卿狂淫过度,兼之连续操劳,他竟拄个拐走来走去,有的亲友见了当面不好露出什么,背地里不免有所皆议:死的不过是个儿媳,又不是死了尤氏,更不是丧了考妣,哪里就哀痛到了这个份儿上,真真像个“杖期夫”!贾珍当然知道一些人眼光里掩饰不住的是些什么,但他毫不收敛,正所谓“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宝玉是荣府“不肖”之首,贾珍是宁府“造衅”之魁,一时众人也奈何他们不得!

  且说贾珍听报戴权来了,少不得暂弃拐杖,忙接着,让至逗蜂轩献茶,优礼有加,趁便就说要与贾蓉捐个前程,好为丧礼上风光些;结果,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捐了个“龙禁尉”,秦可卿的丧事,便成了“世袭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之丧”。

  秦可卿出殡那日,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

  而在天际,警幻仙姑正指挥众仙女幽幽吟唱着: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画梁春尽落香尘……宿孽总因情……

  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附记


  这篇《秦可卿之死》,当然首先是一篇小说,是我想象力的产物,而且不可避免地渗透着我这个当代人的显意识和潜意识。

  但,这篇文章又是我对《红楼梦》中秦可卿这一人物形象进行学术研究的成果之

  众所周知,曹雪芹对《红楼梦》中秦可卿这一人物的描写在写作过程中有重大修改和调整,第十三回回目原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后改为“秦可卿死封龙禁尉”,改后的语言明显不通,前辈红学家早已指出:是贾蓉被封为了龙禁尉,不是也不可能封秦可卿为龙禁尉;据“脂批”,曹雪芹听了脂砚斋的话,删去了业已完全写讫的这一回的四五叶(线装书的四五个双页,相当于现在的十来个页码的文字),这当然是极大的伤筋动骨的改动,而且我认为是明显出于非艺术考虑的改动;为了使前后大体连级,当然必须“打补丁”,好在似乎并不多,而保留下来的太虚幻境中有关秦可卿的《好事终》曲,以及十二叙正册中表现她的那幅画和判词,都明白地昭示着我们,所删去的大体上是些什么内容。我曾着文缕析曹雪芹未删的原稿中的秦可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焦点是她究竟是怎样的出身;主要的篇目是:

  《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载《红楼梦学刊》1992年第二辑)

  《再论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载《人民政协报》《华夏》副刊1992年8月18日、22日)

  《秦可卿出身之谜》(载《太原日报》1992年4月6日)

  《张友士到底有什么事?》(载《团结报》1993年1月16日)

  《莫讥“秦学”细商量》(载《解放日报》1992年9月13日)

  《“友士”药方藏深意》(载《解放日报》1992年10月4日)

  《拟将删却重补缀》(载《解放日报》1992年10月22日)

  很明显,我这篇文章,便是履行我那“重补缀”的声言。不过,这只是一种基本用上现代语体写的小说,与所谓的“续作”、“补作”还有重大区别——我以为那是必须摹拟“曹体”的;我目前还没有那样的能力和勇气。

  据此可知,我这篇小说,是一篇所谓的“学术小说”或“学究小说”,就是说,其中包含我对《红楼梦》中秦可卿这个人物的理解,也包括我对从曹雪芹原稿中所删去的“淫丧天香楼”那部分内容的考据,其中还有我在上述几篇论文里都还没有披露的钻研心得,如早被已故前辈小说家叶圣陶指出的:第十一回中.写凤姐去宁国府看望过秦可卿之后,绕进会芳园,忽用一阂小令,表达凤姐的“但只见”(主观镜头,成为凤姐心中的吟诵),这种写法,全书中仅此一例,显得很奇怪;纵观《红楼梦》一书,所有这类文字的安排,包括每一个人物命名中的谐音,都是有含义的,那么,这一阕小今的含义是什么?叶圣陶先生只提出了问题,而没有回答这一问题,我却在这篇小说里回答了。余如对秦可卿卧室中那些她独有的东西所赋予的符码,是那样地突兀,难道只是如历代评家所说的那样,出于暗示秦可卿的淫荡吗?又,有人所猜测的被删却的“遗簪”、“更衣”等情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在这篇小说里,都作出了十分明确的解释,而且是自圆其说的。

  我对秦可卿之死的研究,当然只是一家之言,由于“淫丧天香楼”一节的原稿在这世界上已不复存在,所以光论我们怎样研究,怎样努力去“复原”,都只能是接近于原意,而不可能再现原貌。但我以为对这一问题的研究不仅是有意义的,而且有多重的意义,除可加深对《红楼梦》一书的思想内涵的理解、剖析曹雪芹的创作思想和艺术追求、探讨该书的成书经过和曹、脂二人的合作关系外,还可以使我们更具体地了解曹雪芹的这一创作是在怎样的人文环境里以怎样的复杂心理滴着泪和血写成的。

  我期待着专家和读者们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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