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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姗捂着脸就跑回屋。大姑心里砰砰跳,暗道可够直肠子的,连孝敬丈母娘的话都说了。大姑心想闺女的工作调动挺要紧的,随便眼下答应了他,将来也未见得就成,便笑道:“中啊,你要把事办好,我一高兴,没准儿就把我闺女嫁给你。”

  老吴叭地一个立正:“丈母娘,说话算数!你瞧好吧,老吴俺去了,三天就办成。”说罢扭头就走了。他走了,李姗出来埋怨母亲,说不该跟这大兵开这玩笑。大姑反倒说我看这个条件挺好的,光身一个人,无牵无挂,身板也不错,还会说顺口溜。李姗脸上发热,倒不是爱上这位老吴,是犯愁,这事要是让黄小林知道了可咋办?她连忙看看西厢房北屋,她怕住在那屋的剃头匠小石头听见。

  院里的话不说让小石头听见了,隔着窗户,小石头还把老吴看了个仔细。石头也不小,二十多了。家住热河省滦平县金沟屯,娶妻王腊梅。小石头瘦小结实,石头蛋子一般,从小在热河城里学剃头,出徒后自己置了副剃头担子,走街串巷,撩动“唤头”,当当的长音响起来,就把主户唤出来。新社会里人们都想有个新面貌,政府又提倡讲卫生讲自由,于是,剃头刮脸的人就多。

  小石头生意好,逢年过节给家里捎钱,后来就不愿意和旁人伙着住小客栈,租了我大姑家的这间房。顺便说一下,我大姑这院是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三间,那原是我爷爷奶奶住的,我大姑头一个丈夫没了,就带着李姗回娘家,跟老人住一块。后来老人没了,我爸我叔在后院都有房子,想想姐姐命很苦,就把整个前院给她住,于是又招来了这个大姑夫。这个大姑夫非要去北京,跟他是倒插门有极大的关系。再往后老吴又倒插门,邻居们便说这前院邪了。我爸活着的时候找过一个风水先生来看,人家说毛病出在大门外的台阶上,六层条石,最下那层用的是反面,换句话说,光滑那面挨着地,脚踩的这面不光滑。

  不光滑就涩,就抓脚,男人脚大抓不住,就抓女人脚,不让嫁出去。其实,这条石这么放,是我爷盖房时有意这么做的,也是个风水先生说这院后面就是避暑山庄,是福地,是聚财之地,为了不让福和财跑了,你家台阶必须有一条石面是不打磨的,当时石料都已备好,我爷灵机一动,把一石阶翻过来使。两个风水先生两个说法,其实都是瞎扯淡,一个台阶子哪能管那么大事。为了爱情,千山万水都挡不住,一个麻面石条就能拦住姑娘?还不是你家有空房子,要是七八口人住一间屋,你结婚想倒插门,有地方让你的男人插吗。

  再说小石头,悠着挑子到了西大街二道牌楼下,他就犯了琢磨。他不知道该不该给黄小林副区长报个信儿。黄小林主抓区里的小手工业,挺器重小石头,让小石头当了行业小组长,还把区政府理发的活都交给小石头。有一天,黄小林还说区政府有意成立理发店,想第一批就让小石头进去。小石头热血沸腾,盼着快点过上那么一种新生活。如此说来,黄小林对自己有恩,倘若小林与李姗好了,这院里就是他丈母娘家,和他的关系就能走得更近。而新冒出来这吴大兵,不光看着眼生,脑袋长得还不圆,有硬梆梆的勺子,剃头都不愿碰这脑袋,不论动推子还是下刀子,都别扭。据说三国时蜀国大将魏延脑后有反骨,是啥样儿,小石头没处去考察,但肯定跟正常人的脑袋不一样,老吴那脑袋八成就有那骨盖子,这家伙要是成了这院的女婿,自己肯定得受他的气呀……想到这儿,小石头顺着西大街,就奔头道牌楼区政府去。

  李姗喊了声:“妈呀!”捂着脸就窜出去。把老吴弄呆了,心里说你跑个毬。我大姑在外屋听得清清楚楚,情不自禁一手抓裤腰带,一手撩开门帘问老吴猫起秧狗恋帮还得先互相腻咕一会儿,你咋上来就动真的,你是属什么的!老吴纳闷说俺一肚子话还没说,她就窜啦。李姗躲在东屋说那什么叫进行吧。老吴说进行就是开始的意思。李姗说为啥不说开始。老吴说这不是为了使咱们的谈话分量更重些嘛。我大姑说这不是买菜,你这一重可不要紧,把我闺女差点吓出毛病。李姗小声说我真让他吓出毛病了。这是真的,李姗打那坐了拉拉尿的毛病,一紧张就憋不住尿,文革当中最厉害,一听有人砸门,她马上就得找尿盆,一点功夫都不容。

  老吴一个“进行”,把我大姑娘俩给征服了一半。大姑急着跟大姑夫去北京,这院里除了小石头之外,还有三户租房的,都想浑水摸鱼赖房钱。老吴又叉腰站在当院说谁赖俺丈母娘一分房钱,就别怪俺老吴不客气,打官司,俺带路,打架,俺去河套等你。一下子房钱全交了来,把我大姑那一半心也给整了去。我大姑一咬牙说就这么着了,护院得养厉害狗,选婚不选窝囊男,就这个大老吴了。

  许多年以后,李姗承认当时自己是太软弱了,在关键时刻没把握住,让母亲一句话定了终身。同时,她说老吴身上那股匪气也确实吓人,吓得你只能顺着他来。老吴说那叫阳刚之气。李姗说狗屁,你劁小石头鸡,咬二宝娘腚,那是阳刚之气?老吴不吭声了,低头抽烟。

  那些事都发生在老吴李姗结婚之后,对他俩的结合,包括我母亲在内,街坊邻居全都认为是一堆牛粪砸在一朵鲜花上。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吗?不,老吴倒插门住正房睡洋姑娘,在众人眼里就是牛粪撞进来了。那会儿我大姑大姑夫已去了北京,老吴成了这的户主,他俩结婚好几年没孩子,工资多,日子当然好。老吴自打那年在学校操场连着守了一个月的夜,又动员了不少妇女来干活,受到表扬后,领导把他调回区政府当了食堂管理员。那可是美差,净吃好的,还花不了多少钱。李姗让他带的,也跟以前不一样,不大爱搭理人,有点臭美,“穿皮鞋,披大氅,走起路来嘎嘎嘎,放个屁也噔噔响”。这是住东厢房大宝二宝和一帮孩子给李姗编的,为这我还跟他们打过架。

  我虽然不怕他们,但怕他妈。他妈鲁芝苹母老虎似的,一脸横肉,大屁股磨盘一般,两口子打架,她坐断过二宝他爸的四根肋骨。老吴要房租时,她才搬来不久,凶相未露,这几年孩子大了,她男人在洋铁社当个小组长,她就来了神了,谁都敢骂,急了还敢动手,人称她是鲁智深的妹子,女花和尚。她特嫉妒李姗家,李姗家有自行车收音机,夏天晚上在院里坐着乘凉,李姗家收音机里放评戏,是新凤霞的《刘巧儿》,特好听。鲁芝苹有屎都不去拉,硬憋着跟全院人一起听。

  老吴下班回来,也不吭气,进屋就把收音机闭了,气得鲁芝苹到厕所里整蹲了一个钟头,嘴里说你想拉屎,我憋死你。后来小石头说您出来吧,您再不出来就把我憋死了,鲁芝苹才从茅房钻出来。因为前院就一个厕所一个坑,门一关就谁也进不去。老吴可能在战场上受过凉,肠子不好,爱拉稀,去厕所频一些。鲁芝苹一跟老吴闹别扭,就去占坑气老吴。有时真憋得老吴可院子转,然后就不敢转,捂着肚子在厕所外等着。鲁芝苹这时在里面乐得直放响屁,隔着破墙听得真真的。

  还有一个小石头。这会儿他不小了,儿子都挺大了。但小石头在理发店里有个女相好,总想甩了乡下的媳妇王腊梅。可怜王腊梅在乡下又带孩子又种地,好不容易来城里一趟,小石头对人家很冷淡,一嫌王腊梅脸黑,二嫌不会温柔,深更半夜把王腊梅撵到当院哭。这本来没有老吴的事,他却好抱打不平,把小石头堵被窝里,问在乡下种地的人,有几个脸是白的。小石头说那她也不会温柔。老吴说啥叫温柔,她会温泔水就是温柔。小石头说我宁愿削去这俩蛋,也不愿意跟她在一起睡觉。老吴抄起剃头刀说我帮你削,掀起被子就抓卵子,吓得小石头光腚从窗户跳到院里……

  咬鲁芝苹的腚是在夏天。那阵子,鲁芝苹逮谁欺负谁,看我家我妈一个人带几个孩子,她愣把我妈晒在院里的一件蓝褂子给偷走了。她偷时让我看见了,我妈找她要,她不承认还骂我妈,把我妈气坏了,躺炕上好几天起不来。但我妈嘱咐我不许害巴她家,惹不起咱躲得起。我很听话,打那就不去前院玩了。有一天早上,正是人们上厕所的时候,鲁芝苹又把坑占上了。我在街上正玩呢,老吴从山上遛回来,手里拎着条死蛇,他用树棍扎到蛇肚子里,瞅瞅四下没人,他一指前院厕所后面的破墙洞子,小声跟我说:“等我进院,你就往里捅,捅完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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