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时间的尺度(散文)

作者:汪 峰





  羊
  
  北人引大羊以此为群首,谓之羊头。——《本草纲目》
  这家伙是虚伪的,虚伪得让人恶心。这家伙吃什么东西都能养一身肉,肉多的地方还不袒露,披着厚厚的羊皮。这家伙太善于伪装自己,它在哀哀而鸣中,却不停地暴露它无力的却向外刺着的犄角和充满伤痕的铁掌。毫无例外地,它是它们群体中一个个头较大者,走起路来像一条一晃一晃的大船,羊羔们把它比喻成一座山。这样一只羊是丑陋的,一如市井里的疯子,经常把生殖器露在外面。它想证明在这个种群中它是绝对的独一无二的,这家伙我也不知道它是头羊还是种羊(或者兼而有之),它走动确是会牵动一群白云或乌云。不管怎么说这家伙是虚伪的,你在它面前大喊一声,它装着没听见。等你拿棍棒要敲它时,它立刻抱头鼠窜或呆呆地站在那里一个劲地抹眼泪。这家伙到底吃了多少传统文化?它不温不火,在它面前你反而发作不起来。这家伙是贪婪的。它代表它的种群一个劲地张大嘴巴,它走过时大地上一片咀嚼之声,牙齿粘满草浆。它把胃翻成地球的表皮,一切青草和树叶甚至草根都埋了下去,胃液像空气一样不断来来回回,翻涌在时间永不停止的咬啮之中。甚至是石头、钢铁、建筑等被它包裹进了胃囊,这家伙消化系统出奇的好。我知道隔一会儿,世界的一部分就进了它的肉里,而另一部分被它从屁股中挤了出来,一粒一粒,黑黑的像黑夜,到处都是。这家伙从早上起来,就一直吃下去,似乎它的胃永远空着,辽阔得像绵延的地毡。这家伙是虚妄的,带着它的团伙终日在大地表面游来荡去,它们走过的地方绿色少了。
  
  盥洗声
  
  洗衣声不停地从盥洗间溢出来,不断灌进我的耳朵。其实我分明看到它在空气中所形成的波纹,在阳光下闪着光。我努力描述着它,看着它,抚摸着它,它是细碎的,慢的,随便的,没有音乐好听,但基本保持了一定的节奏。但它在空气中不断扩大,先是占了居室一小块地盘,接着逐步地把整个居室都占满了。至少我开始有一种抵挡欲,因为我在电脑前听一支钢琴曲,浩大的音乐正帮我舒筋活血,我正被一只珠光宝气的手从头顶到脚上按摩了一遍。现在洗衣房里带着肥皂泡的声音溢了出来,它无意地来到了我的眼前,它是原声的,它的原创音乐正走到前台。它从不管背后闪着贵族光泽的乐器和眼前敞亮的金碧辉煌的大厅,它不管它的出现是否和谐令人质疑,它像一个盲人正演奏和陶醉于属于自己的音乐。它从空中能随便抓到乐器,它不管品相、音准、音阶,任意地发声并让它在我生活的空间弥漫。我知道它正在以另一种真正属于它自己的声音语言,来解释世界,它是属于时间的,在时间的延续中,它把它的手指放了进去,把时间拆开,分解为每一个动作和体验,我坐在电脑前眼睛仔细地端详着它,它是手指的形状,一个又一个带着皱纹和冻疮的手指的形状,此刻,它正在清理我的头发,翻检我的皱纹,整理我的衣褶,揩抹我的污迹……啊,这些从手指的毛细孔中发出来的盥洗间的声音,它也在慢慢磨损着消耗着,侵入我像一件衣服的整个上午和漫长的无休无止的一生。
  
  梯子
  
  他不停地捣腾着木料,把森林变成树,把树变成木头;他不停地用锯、刨、刀、凿、墨尺把木头变成长短、方圆、粗细;他不停地敲击、校勘、接榫、扶正,将木头变成了一个安分守己的器具。而这个器具仅仅是把山的高度衍变成了一个不断攀高的梯于。山的高度是有限的,而梯子的高度是无限的。
  一个造梯子的人,他在把山改成梯子的过程中无声地活着。他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木房里抒情,和阴暗、潮湿相依为命。大量时间将自己活埋,而他有一部分时间在山上寻找灵感。在他逝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钟,他从没有活得比山更高。但他在日晒雨淋中,在悲霜苦雪中,努力咬住自己的根。这个木匠,他长时间把自己关在时间的内部寻找自己垂直的路径,于是他想到了梯子这个注定要和天空靠近的路。因之他的未来成了一步步敞开的风景。
  他在山中摸索了一段较长时间。他沿着每一棵树每一根藤条所要去的方向不断地开采着智慧。这等于他一遍又一遍地踩遍自己的每一寸肌肉,搜括自己青春最显而易见的财宝。
  一个造梯子的人,是美梦成癖的人。一个造梯子的人,他在美梦中飞,翅膀里面藏着没人看得见的梯子。
  梯子来源于山中的一个偶然的想像。在这个想像中,一个儿童指望顺着铅笔爬上天空。他要让星光成为一朵朵牵牛花盛开在幼儿园里。而他的童年只生活在他自己的天堂里。他的愿望来源于对梯子的简单算术:每一分钟都往上增加一格,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到达天上:“黄金的花朵一举手,梯子就来到它们手里。”
  一个造梯子的人,我是不是在他的梦中醒来的?我告诉他:“我像一个背负梯子走路的人,我想登上高处,现在却要把我赶向远处。一个人走到山岗上又从山岗上走下来。他只想掏高处的一个鸟窝。我攀爬着梯子慢慢来到那思想的最高点上,我知道我和神启越来越近,鸟蹲在梯子上,把它当作一棵树,梦着梯子和瞌睡一同发芽。会飞的小动物,它是举着内心的小梯子飞翔的。”我告诉他:“我置身在这样的世界里:我被践踏着却无怨无悔地搀扶着人们走向更高或者更危险的地方。”
  “你曲解了我,但你一点也不会回头观望。你攀得够高了,你从来不会计较梯子的感受。你干脆拆坏它,你并不知道梯子是你的腿。”梯子无法把自己收起来,只有砰的一声倒下。它命定像山一样,只有在拨高的过程中找出自己的尊严。在拨高过程中它的木质的纹理才再一次有了森林的味道,覆盖了整整一座山。
  
  装修
  
  它首先表现出来的是技巧、技艺。它要花,一个较长时间打磨,像一个乡下姑娘,出嫁之前是那么粗糙——经过精心的梳理,漂亮的轮廓便凸现出来。从普通到美,工匠会寻找到一个通道,让他把整个身子挤进去。黑暗漫长,痛苦也很漫长。一个旧了的、残破的、俗套的甚至是丑陋的建筑被拆除、被肢解——铁锤、电锯,无休无止的敲打和切割声,像酒精一样,在家属区的空气中一点就燃。人们被自己堆高起来的想像迷醉着,在他们的眼里,一个金碧辉煌的殿堂便已经敞开。我多次目睹了这样的装修,一个江郎才尽的人反复将自己打扮;一个婚姻到了尽头的人,努力使自己年轻;一个久经失败的人,在夜深人静时结束了自己——当他再次出现已是容光焕发的另外一个人——
  生活把我放到这样的居室:四壁晦暗,吸光的墙像蝙蝠。一块块瘢痕里,是伤口中结下的故事。无数蜒蚰像血管里爬动的寄生虫。烛台上光还剩下最后一口气,来回走动的脚印越来越轻飘,墙缝里墓草已悄悄长出嫩芽,我把头放到了窗户当中——我这么多年,一直活在锤子、电锯之中,这光明的锤子和电锯,不断在我的坏脑筋里运动,它把痛苦的事物撞开,给黎明指路。是的,快了,我已到达了我的想像当中:一个旧时代的茅屋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布满手印和鞋印的精美的所在——一个鄙弃黑暗、丑恶、龌龊的华美乐章填充了进来。我的困顿消失了。——我从午睡中醒来,生活是那么新鲜和美好。
  我多次装修过自己。像人到中年,要不断剃掉岁月日渐苍老的胡须。要打探自己走过的路,穿过的鞋,不断抹去自己跌跌撞撞的鞋印——
  我又感到有些空茫:一个人把自己抛弃了,便永远找不回来。
  
  铜钹湖
  
  牵着你的手,进入这样一个山中的湖。在夜晚的湖中心,我坐在竹排上点上蜡烛爱你。夜漆黑,世界留在了岸上。湖面上,只有我们的呼吸随波逐流。蜡烛的火苗蹿动,像呼唤已久的舌苔。风的微寒敲打鼻尖,夹着一缕怎样也挥之不去的出自于记忆的香馨。铺开桌子,添上茶盅,让我们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或者递上酒杯,让我们热血翻涌。鱼在水底急促地呼吸着,飞蛾围着烛光也兴奋得一个劲地呻吟……千山万壑在幽秘中嘻笑地看着我们的水中之爱。后半夜月亮升了起来,你抚风为琴,我折竹为箫。琴声袅袅缕缕,箫声高高低低,像两个白鸟在水面一前一后上下翻飞。不一会儿我们就把一曲琴箫和鸣的曲子洒满于山水之间了。或者在我的箫声中,你起身而舞。你一袭白衣,在湖面踏波而行,像水的精灵,你轻甩水袖,让美成为白色的一团柔影……你和你的倒影像一张纸对折在湖中,湖面上的你带出了一群白鸟,湖水中的你,围满了鱼群……我的脑中有多少次出现这样的场景?它是过去了的还是正在进行着的,或者它仅仅是一种期待?它是幽秘的,不经意的,它让我始终持续着一种激情。当我孤独,箫声并不会停止;当我来到你的身边,我的箫声仍见湖中碧波千倾。
  
  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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