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时间的尺度(散文)

作者:汪 峰





  我觉得有必要写一下黄土,那些在故乡山山岭岭间任意释放自己的黄土,那些被风吹着滚落沟底的碎屑,那些被雨淋着、被水冲涮着的裂口,那些覆盖着岩石的骨头的一层皮肉,那些大地之上天生的皮肉之苦。当然我会写黄土之上的黄牛,它的运动、生殖一生都没有改变。它像移动的土堆,让黄昏看风景的人,误认为是一座山岗。当然我也会写到这些从黄土中走出来的农人,在面朝黄土的有生之年,把自己堆高在村子里,最后移到山冈……我也会这样写道,在黄土堆中,花朵们会艰难地撑开眼皮,张望着生命的金果。
  在故乡的山岭间,我轻轻地抚摸着葛藤包缠着的每一粒土,每一段墙,每一片瓦,在上升的途中,不断打开自己的想像力,仿如一个上小学的孩童,用不了多久就长高了,他就来到自己的黄土冈上,清点着自己走过每一步路的汗水和泪水,这时他已然苍老,又有多少事情会了然于胸!牛羊们一天又一天把哞咩声含在趾缝里,在草根和荆棘丛生的欢乐疼痛中复活着一年四季。从黄土里走出的山鼠,在它们的警觉和牙齿之间,有多少难料的事情发生。我拎着自己的长腿,我每一天都在践踏鼓面:春天我在大地之中种下了鼓点,秋天必然激溅起更大的更辽阔的鼓声……总是埋葬,黄土的山冈,围着我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和我,悲哀似铁,一个人的青春也可以活埋!
  ……我会来到你的高冈,看你以手为树捕获天空的星星和月亮,暴雨来临就捕获闪电和雷鸣。我同样会来到你的峡谷,看你把自己撕开一条缝让瀑布举着自己养育自己。但我想你更多是平缓的,你经历情感堆高过程中的激烈和不可名状的疼痛,你最终会把一切放下来,放在一段沟渠一段堤坝的左胸和右胸,放在水稻的脚掌之下,放在牛和羊的低语里。文学钓鸟
  1、有时我想文学是一种怎样的鸟呢?它在我们的天空飞着,或者在我们的发丛里飞着,它长着怎样颜色的翅膀呢?我会痴痴地在我五米见方的小室里来回踱步,时常想着这件事。时间在花盆里自然而然地开着,它缓慢而小心。书本被挤进窗户的风偷偷地掀开。汉字和汉字在组成词词语语,它也会长出翅膀在发黄的地方新鲜地飞动。我在白己的想像和激情操纵下,慢慢地长出了喙,伸出了翅。啊,我也飞动了起来,在内心的天空里,自由而放纵。河流是红的,它轻轻地擦过羽毛,薰染着大地的颜色。也许带着些微淡淡的悒郁挤开了黎明的产床,或黄昏的低语。
  2、有时我会再想到翅膀。我的五米见方的磨石山房会不会长翅膀呢?回答是肯定的。我把时间拆解成文字的方式排列成经线,又把自己内心的思绪抽出筋来串成纬线,我日出而作日落而不息,所有的行为都在粘贴一对翅膀……那硕大的书本堆高着,那里面的所有的能工巧匠都把秘密的河流引到自己的浩大的水洼。它会把一个苦苦思索的人带到水洼的旁边,让智慧在洗礼中成形……我是被逼的,我常常陷自己于无路可逃的境地,面对锈蚀的金属质的、腐烂的木质的时间的围栏,静坐着时常能听到生命在一片片剥落。……文学以一种这样的形式滋长在我们的肩上,它在我们皮肤的梦幻里打开了希望的种子,并把永恒安放在越长越大的翅膀之中,从而从窗户中升起了高蹈的每一天,并且带动了我的整个居所。
  3、我问过文学的鸟,它究竟以何为食?我在我的磨石山房逡巡着。我把它想像成鱼鸟吧,每当日照窗棂,它就下水,鱼在我的身边周游着,鱼鸟也在我身边周游着,它灿烂的叫声让我目瞪口呆。于是我的幻象又开始了,我的书房像一个水族馆,首先是书变成了鱼,然后书架变成了鱼,书桌变成了鱼,沙发变成了鱼,我几天前放在桌上的一个相册变成了鱼,笔变成了鱼,墨还没有干的一个砚台变成了鱼,我的半幅山水画变成了鱼,我的笔记残片变成了鱼……半夜剩下的面包屑变成了鱼,而我的弓;也立刻变成了鳍,我的眼也凸现成鱼眼……我的尾拼命地摆动,我在鱼鸟的追逐当中。我是快乐还是疼痛,当我被文学追赶,或者埋葬在它的腹中?也许只能这样,我们才真正感觉到时间正透过我们的身体飞翔。
  
  窗外的鸟鸣
  
  秋天一个细碎而潮湿的早晨,月亮湾的茅草屋像铜钹湖畔静静的鸟巢。梦刚刚收起。就在这样一个巢中,大自然写下了“窗外的鸟鸣”的词条。它开始是慢的,继而转快;它开始是一只鸟,然后是数只。这有点像我整个身体越来越苏醒的欲望,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喧闹,越来越杂乱无章。事实上,这仅仅是一个错误的比喻。现在鸟继续叫着,它仍是单一的。现在想像它是这样一只鸟,它是湖中溢出的理想主义水泡,贴在湖面上,它碎裂在它自己的欢乐中。现在它继续飞着,自己衔着自己的“好句子”、在水面起伏、转弯、朗诵。也可能它是这样一只鸟。在它的视觉中,它的“语言”,栖在竹林高高低低的枝节上,饱含着内在的节奏和韵律。它因早晨的雾水而悒郁,因自己的澄净而透明……鸟被自己的情绪灌满着,借自己的舌头、身体和羽毛,发散到空气中。在鸟的早晨里,它的呜叫应该是及时的。因此我经常看到许多隐藏在空气中的小径开满了鲜花,我承认鸟声必然是其中的一朵。我也看到有许多沟渠在空气中出没,它负载着一种充满柔软质地的流动,我也必须承认,鸟就藏身在它声音的内部……我写得太多了,我常常把自己放在室内对潮湿、阴暗的逡巡中,“窗外的鸟鸣”成了一种对大自然的高级期待,成了我情感中一种急需填补的空间。问题是许多时候它是嘈杂、疲惫的,夹带着滚滚红尘。但现在我置身于铜钹湖畔,在近似假想的美到极致的澄明之境,它会像一滴水,顺着茅檐滴落。……在湖畔茅草屋的巢中,我没有经过时间的允许变成了一只鸟,但我对诗歌的嗜好和朗诵,并没有上升到鸟鸣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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