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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李叔闪了进去,过一会儿,好侧门便打开了,一个大腹便便一副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伴在李叔身边,将我们恭恭敬敬迎了进去。

  我也不知根本不会说话的李叔到底是怎样和人家交流的,但那名中年男子显然知道了宇文清的身份,却对我的身份很迷惘,因此见我下车来,弯腰施了一礼;而见宇文清被扶出,已大礼叩拜。

  宇文清的头发已被梳理顺了,只是仅披了一件空荡荡的裘衣,很有些狼狈;被连抱带挽扶下车时,他的脚已是一软,轻哼一声,好容易才勉强站住,平淡地说道:“汪湛,你记住,这里没什么贵人皇子,也没什么部将属下,我姓文,那位姑娘是我的妹子,都是你的表亲,知道了么?”

  他的语调虽然轻柔温文,不见丝毫贵倨之气,却自有一番凛冽之气,不容置辩。

  “是!”汪湛立刻紧张地应了,一面上来扶宇文清,一面低声道:“东厢里一直备有两个干净的房间,只是被褥陈设,都很是简朴,只怕……”

  宇文清勉力道:“罢了,带我们去吧!”

  他的声音很是虚弱,勉强在诸人扶持下向前走时,额前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很是吃力。

  我从不知道安亦辰也会对人动用私刑,而宇文清身为南越太子,与安亦辰交战多次,彼此性情也该了解,绝不是那种被毒打几顿便肯将行军布防交待出来的软骨头。

  何况安亦辰只是私擒他,并不曾交给朝廷处理,只怕连安世远也不知道,他能干的好儿子曾把大越的太子捏在自己的掌心,并且怀有私心。

  那么安亦辰毒打他,只能是为我了。

  默默看着宇文清那熟悉而陌生的身形艰难地走在前面,我一阵阵地神思恍惚。

  当年,那竹篁中凝云散霭的绝世少年,一日复一日,就变成了眼前这个与我纠葛了多少爱恨仇怨的大越太子么?偏又如此孱弱,孱弱得让我在往事与眼前情景不断交替,如沸水般翻翻滚滚,煮得大块气团,不断从胸前涌起,噎在喉嗓口,咽之不下。

  东厢房前那大树的梨花或待放枝头,或风华正盛,如天宫的琼枝玉树,清洁如玉,纯白如雪,亦如……当年那洁净如云的少年。

  风吹过,簌簌梨花如雨落,于溶溶月下舒缓飘落,如大滴的泪珠缤纷婉转,迷蒙了眼前的男子,迷蒙了我的心胸,迷蒙了我的脑海。

  拂了一身还满的,不是落花,是细愁如晚风,沾衣不去,沁入肺腑。

  东厢总不过三间房,其中两间形制相似,收拾得很是齐整,眼看着众人将宇文清送入其中一间,我也不去理会,自顾占了另一间。

  而这许多人中,就我一人是女子,那个汪湛虽不知我来历,却丝毫不敢怠慢。刚坐定不久,便有和我身量相似的袍衫衣裙送来,足有好几套,质地都不错,颜色也清淡不惹眼。又有女子用的妆盒以及脂粉花钿,也是市面上所能买到的最好的了。

  因不好拉我一起吃晚饭,主家又备了极精致的小菜和细粥、米饭,送到我房中来,让一名很伶俐的侍女前来服侍着用餐。

  自从昨晚得知宇文清被囚,到我设计安排救人,这一两日我也乏得够了,遂打发走了侍女,早早卧于床间,却只睡不着。

  安亦辰此时应该已经发现我带了宇文清逃走了吧?也不知心里在怎样地怨我恨我恼我!

  他瞒了我,利用我的凤玉抓捕宇文清固然是他不对,可他擒宇文清的初心,显然是为我对宇文清似有还无的暧昧情感。

  他那样骄傲的一个男子,那样痴心待我的一个男子,怎么不吃醋,不恼火?压抑了不针对我,只针对让我心乱的宇文清,只怕已极是隐忍了。

  我若长时间不回去,他……他一定要急得发狂了。

  我几乎无法好好躺着,只是在锦衾中辗转反侧。换了以前此时,我应该正一边和夕姑姑说话,一边在等他回来吧?

  安亦辰有力的臂腕、温暖的胸怀,总是让我那么安心,那么信赖。

  宇文清现在必定已得到了很好的医治以及照顾,只要这个隐居地点保密,他应该也没什么危险了。

  明天,向宇文清把有些事问清楚了,我就回去吧。便是安亦辰瞒我再多,做错再多,他也是我终是依托此生挚爱的良人。

  何况,我很想他,想得几乎无暇再去关心那个被我救出的宇文清,伤势究竟怎样,恢复得如何。

  毕竟,他是宇文清,心机深沉的宇文清,不再是我从十四岁就疯狂恋上的医者白衣。

  无法安于枕间,我悄然坐起,在沉沉黑暗中拥着锦衾,怔怔望向窗外,满脑中,都是安亦辰温文俊雅的微笑,连鼻尖都似闻着了他身上那股和着淡淡龙涎香的清醇气息。

  一树梨花飘香玉,满怀萧索望月人。

  夜禽飞过,一声哀凄的唳鸣,伴着扑楞楞的拍翅声远去。

  记不得这夜是什么时候方才睡着的,只知这一晚的睡梦里,也是极不安宁。做了很多个梦,甚至还梦到了颜远风。

  他和当日在皇宫中一般,牵住我小小白白的手,沿着花圃一步一步向前行着,那双深若秋潭萦情蕴愁的眼睛,只凝在花圃尽头的母亲身上,轻声唤道:“婉意,婉意……”

  母亲便怔怔地落下泪来,哽咽地说着:“远风……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颜远风便只是沉默,沉默地望着母亲,望着我,望着春日里失了颜色的百花与碧草……

  于是,我哭了。

  一直到死都沉默着不去争取的爱情,随着他的死,终结于母亲的怀中。

  后来再梦到白衣时,觉得他看起来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眼睛,不再倒映青天云影,宛若明珠闪耀,却幽幽暗暗,如激流涌动的地下寒泉,用易碎的冷漠,饰那如潮的忧郁。

  那一刻,他的形象似与如今的宇文清重叠,而他的眼神,又与颜远风的忧伤何等相似……

  我习惯了晚睡晚起,可这一日,我一醒来看到窗纱被霞光染就的轻红,便再也睡不着,披衣起床时,整个脑壳都在疼着,似被谁深深扎了一针般痛得憋闷。

  打开房门,便有侍女匆匆捧着洗漱用具进来侍奉着梳妆洗漱。

  我简单地盘了个髻,用根飞云嵌宝珠凤头钗簪了,换了淡霞绯色的长衫,虽是寻常质料,倒也剪裁合体,只是睡得不好,面色便有些苍白,显得容颜清冷,不若以往明媚娇妍。

  第十九章 风过影动病春愁

  一时又有早餐奉上,我草草吃了,问道:“我的随从们呢?”

  侍女答道:“住在南面的耳房里。这会子都吃了饭了,在看文公子呢。”

  文公子?

  我才记起现在宇文清和我的身份是那位汪湛的表亲,文公子和文姑娘。

  “文公子……怎么了?”我用茶水嗽了嗽,问道。

  “文公子一直在发烧,下半夜时开始昏迷,现在还在说胡话呢!”

  侍女说着,为我重新端了喝的茶来,将嗽口的茶撤了。

  我半天才抓住那侍女说话的重点。

  宇文清病了?病得很严重?

  当日在浏州时,他便似不时会咳嗽一两声,气色并不好;昨日救出他时,林翌也曾说过他在发烧,但我几乎从未曾将他的病痛放在心上过。

  他还有一重身份是医者白衣,那个天下闻名的少年神医,不是吗?他自己有什么疾病,想治愈难道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迟疑半晌,我还是决定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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