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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她轻声吟哦着当年结发之时脱口而出的这一句,有须臾的惘然失神,忽而嫣然一笑,“妾从前以为是痴话,如今忽就觉着,这是天下最美好的字句。”如此说着,才刚止住的泪水重又沾湿了眼睫。

  他默默收紧臂膀,紧拥失而复得的珍宝。话音低柔再没有旁人可以听见,“那就永远记着这一句,再不要有猜疑。”

  第一次,这样真切地触摸到彼此的情意吧?才知道,旁的一切皆无关紧要,阻隔了彼此的,只是自己惶然的心。

  亘古不变是天际一轮明月,无声的凝睇仿佛是母亲温柔的眼眸,一如当年。

  望湖轩。

  同一轮明月将柔光遍洒人间,窗下树影凌乱,枝桠交错不明。自轩中望去,隔了太液池一湖波兰凝碧,对岸景致隐于朦胧夜色瞧不真切,触目再清晰不过的,却是漪碧亭中相拥的身影。宸雪凝望良久,直到眼前情境几乎刻入心底,才艰难地背转身,向同行的惠妃轻轻开口,“你瞧,果然不出所料。”

  惠妃目视宸雪出奇平静的容颜,叹一口气,“既然早有预料,如何坐视她成事?如今,岂非前功尽弃?”她牵出一抹清冷的笑,自嘲着嗟叹,“就算搅了她今日,还会有明日。皇后复宠是迟早的事,她绝不可能就此一蹶不振……皇上是当真在意她才会这般恼怒,她就是皇上心里唯一的正妻,又是后继之君的母亲,宫中谁能与她抗衡呢?”

  惠妃并不借口,默默上前将敞轩洞开的窗扇一一闭合。光线被无声隔断,不曾点灯的室内顿时阴暗,人与物只是模糊的黑影。

  眼底幽幽一星火焰藏燎原之势,宸雪暗自咬牙,低哑的字句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一时的得失有什么意义?真要动手,就该彻底击垮那个人,不留给她半点转圜的余地……不是吗?”

  风声萧索依稀入耳,秋日的肃杀意味随着夜色渐深渐渐浓稠,仿佛呼吸都要随之凝滞。惠妃微微一笑,黑暗隐没了一切幽深莫测的表情,语声平静没有一丝涟漪,“只要你有心,中宫之位未必就稳如泰山。无论你想怎么做,我都愿意帮你。”

  珍璃馆。

  云裳深蹙着眉在屋内来回踱步,面上掩不住焦急之色,喃喃道:“怎么还不回来……”侍立在旁的婢女不由相劝,“娘娘,时辰不早,歇了吧。”云裳心下烦乱,顿住脚步瞥了她一眼,只没好气,“你下去。”那宫女不敢反驳,答应一声依言退下,才迈出门槛便耐不住犯嘀咕,“昨儿还是一样的人,如今成了主子,便摆起谱来了。享着这样的福分,成日价只知疑神疑鬼,真是不知好歹——”出至中庭见推门而入的正是领了差事粗去的小婵,忙抢上几步,嗔道,“可算是回来了,主子等你好半晌了。”

  小婵急急进里屋去,犹不及行礼已被云裳一把拉住,“怎么样?”她忙道:“奴婢远远随着皇上去了太液池,漪碧亭里头果然已候着一个女子。”云裳急问:“是谁?”小婵摇一摇头,“太远了瞧不清楚,等了好多时才见皇上与那人一同出了林子,是个女人没有错。”她愈发皱紧了眉头,追问不舍,“之后呢?去了哪儿?”小婵道:“去了中宫。”

  “未央宫?”云裳惊疑愈甚,“不是说,皇上近来冷着皇后娘娘,哪怕初一、十五都不肯往中宫去吗?那一回你眼见着,我不过随口问了一句,皇上便一脸的不痛快——”一言至此思及当日情境,不由征在当地。

  还是初初承恩的时候,云裳记得曾听宫里人说,新封的宫嫔该往中宫拜见皇后,却一直无人向自己提起此事。一日贸然问了皇帝,却见她的神情有一瞬的恍惚,旋即被冷漠不留痕迹地掩盖,“去见她作甚?”云裳当下唬得手足无措,半晌才怯怯开口,“娘娘是内廷之主,依着规矩,是该……”一言未了他却冷冷截过,“就算那是皇后朕也做得主,今后无事,莫在朕跟前提起那个人。”

  他一直待她那样温柔体贴,还从未有过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云裳惊畏有加不敢再多说一句,直到此时回想,才觉出那目光中隐隐有着一丝哀伤与沉痛。

  第一次听他含糊地叨念那个陌生的名字,她笑问:“羽仙是谁?”等了那样久,裹着锦被缩在他怀中又要睡过去,才听身后语如梦呓,“羽仙,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羽仙……羽仙……”口中无意识地反复叨念,她忽就感到那样深重的无力,“竟是如此……竟是如此吗?”

  同先前的无端失宠一样蹊跷,皇后忽就重新挽回了皇帝的宠爱。皇帝已有两月不曾踏足中宫半步,九月十五当夜却毫无预兆地宿在了未央宫,第二日又陪着皇后母子往御苑赏了一回菊花,夫妻俨然一副融融景象。就中情由无人知晓,众人惊叹之余只得感慨君心难料。

  自七月以来,对外说是皇后抱恙,郑国夫人几番请见都不被允准。涵柔心知母亲定然心急如焚,当下忙召了李氏入宫。终于见到牵挂多时的爱女,李氏顾不得礼数上前一把紧攥了涵柔的手,未语泪先流,“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可把娘急坏了!”涵柔忙引了母亲坐下,递了帕子去,笑道:“娘哭什么呢?我这不是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吗?”

  李氏胡乱拭了拭眼泪,“一回接一回地请旨,都说你病着见不得人,想见一回云轩也不能。只听人说你失了皇上的心,话传得多了说什么的都有,教娘怎么放得下新呢?又逢着你外祖父的病李家乱作一团,这一来火上浇油,你可能晓得外头唬成了什么模样?你爹一夜夜地睡不安稳……”

  涵柔本想故作轻快好教母亲安心,听李氏如此说不由也沉下脸来,抿一抿唇,淡淡地道:“是出了些事。我不当心着了旁人的道,皇上恼了我,整整两月不曾往未央宫来,还把曜儿领去给惠妃照料。”恐母亲担忧又补上一句,“幸而如今已安然无事了。”

  李氏愕然抬首,不防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定下心神,哑声相问:“是不是……那个人?”涵柔黯然别开脸去,极轻极轻地一点头,定定瞧着薄绡纱帷上精致的合欢纹样,“是我太傻……明知道她的蛇蝎心肠,却还是失了防备。”

  李氏满心疼惜,轻轻揽过女人的肩背,柔声劝道,“涵儿,你莫要苛责自己。娘如何不晓得,这么些年,她就像根次扎在你心口上,哪里是说拔便能情意拔下来的……”哀伤与软弱猝然涌上心头,涵柔再也按捺不住,一头扑入母亲怀中,泪落如雨。

  涵柔伏在母亲怀里哭泣,直把连日来积蓄的无助与惶然尽皆倾吐,才掩面起身回内室重新梳洗。涵柔换过衣裳重来至正殿,所有哀伤软弱已被不动声色遮掩,才落座便关切道:“外祖父的病如何了?”李氏叹息,“算是稳住了,昏昏沉沉只是不见好。都这把年纪的人了,怕是挨日子罢了。”涵柔少不得面色凝重,“难道……真就挨不过这个坎去吗?”李氏欲言又止,一咬牙毕竟如实道来,“娘实话对你说,你外祖父这一回,怕是熬不过春天去了。”

  涵柔闻言色变,不知如何答对。李氏稍停一停,径直说了下去,语重心长,“凡人皆有生老病死,事到如今,怕的却也不是你外祖父有什么不好,反倒是你……涵儿,你记着,无论外头发生什么事,你只要照料好你自己,照料好曜儿,千万不能再出什么差错。哪怕皇上真打算借着丧事荡平了李家,只要你还是皇后,曜儿还是太子,就没有什么可惧怕的,你明白吗?”

  涵柔微蹙着眉,深而缓地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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