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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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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宸雪,太后懒懒歪在榻上养神,随手拨弄着错金铜炉里一点残香。洪嬷嬷在旁边太后揉捏着肩背,忽低低吐出没来由地一句,“就不觉狠心了些?”太后手上一顿,撂下小铜拔子长长吁出口气,“不教她痛到忍无可忍,她怎能当真狠下心来放手一搏?她是有了动皇后的心思,可这般小打小闹,到头来只有引火烧身。太子……归根结底不都是为着黄位吗?她愈是不敢去碰这伤,咱们就愈要血淋淋地把伤揭开来给她瞧。疼到木了,铁了心了,才能剜旁人的血肉来填自己的伤。” 洪嬷嬷牵了牵唇角却显不出笑来,面色凝重压低了嗓音,“太后是打算……借着这一回的时机?”不闻答语,话音有些飘忽,“咱们能帮她,那个人也会帮她。这会子李家的人自顾不暇,皇后才经了这一回的事,也该始料不及。不再此时趁热打铁,还要待到哪一日?”说至此间话音骤然转冷,喟叹幽深,“二十年了……前人夺走的东西,也该从后人身上讨回来了。” 太后平静之下掩藏着压抑多年的暗潮汹涌,记忆深处是无人体察的刻骨遗恨——中宫未央,紫绶金印,曾经触手可及的无上荣光,却教那个眉目温然、看似与世无争的女子轻而易举握在掌心。无数次向着那个人行礼叩拜,神色恭谨之下是怎样的切齿不甘。时至今日,纵然那个女子已然化作尘土,面对与她有着血缘之亲的那个人,却还是会有无端的惊怒与隐痛。 洪嬷嬷低叹一声,“这丫头年纪虽轻,当真对付起来只怕不比她姨母简单。”太后微微一抿唇,目光如电在幽暗中格外锋锐,“当初咱们全无防备,才会在李明蕙手中一败涂地。如今,宸儿绝不能是、绝不会是永居人下的结局!” 已是掌灯时分,窗棂间透入的光线渐趋微弱,内室里愈发暗沉下来。太后抬手一击掌,外间侍候的宫女很快鱼贯而入,——点亮殿中烛火。火苗儿一跳一跳,融融光焰无因由地透出几分清冷意味来。瞧得久了,恍惚间只觉那幽幽星火好似故人深邃的眼眸,穿越了时空投入心底。 九月凉风渐起,萧萧落木衬出秋意肃杀,凡人心头不免皆存了几许悲秋感伤。为着云轩当日一席话,此前羁怀的黯然心事尽皆释然,涵柔反倒是多年少有的明澈心境,无忧无虑恍如少时光景。虽然皇帝仍旧不肯往来未央来,涵柔有活泼稚子为伴,与各宫嫔妃也渐多了来往,日子过得分外闲适安逸。 涵柔心中已有了盘算在,愈发近得哪一日,却无端生出几分忐忑来。这日涵柔正拿绒布拭着珍藏多年的一管玉箫,景珠亲自捧了莲子羹进来,侍立在旁却饶有兴味地打量了涵柔一番,抿着唇但笑不语。她不禁面露疑色,只听景珠笑道:“娘娘这些日倒愈见丰润了。” 她下意识地以手抚面,喃喃笑叹,“也不知是瘦些好还是胖些好,不知她是不是喜欢……”一抬眼见景珠眸中笑意深深,这才觉出话中羞人之意,微红了脸忙忙收回手去,掩饰道,“从前不知为何成日价总仿佛悬着一颗心,如今倒似猝然安定下来,寝食香甜,难免要丰润些——只怕是痴肥罢了。” 景珠含着体贴的笑,温然道:“娘娘笨就是美人儿,如今气色见好,稍稍打扮更显出贵气来,旁人哪里比得上?”说着将汤盏递到涵柔手中,接过洞箫,垂着目光只作随口一说,“娘娘既有了这份心思,奴婢是不是该去结交长乐宫的冯公公?听说赵公公打从娘娘出事以后,平白无故的也甚是不得皇上待见。” 涵柔抿一口盏中羹汤,细品着秋日莲子清甜,听耳畔语气转为郑重,淡淡回应,“皇上心如明镜,怕是恼他当初助我成事。”景珠叹一口气,微蹙了眉目有担忧,“闹到这份儿上,娘娘当真确信,皇上会往太液池去?无须奴婢打点一二?” 甜意绵长在唇齿间久久萦回,涵柔颊边浅浅一点笑靥恍惚也盛满了蜜意柔情。心绪平和有如一泓春水,话语低微因深信而坚定,“他回来的……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信,他一定会来的。” 第三十章 残雪凝辉 九月十五,夜,漪碧亭。 月华如梦投印心底,清辉如水洒遍天地。徐徐吐纳调匀气息,湖畔凉郁水汽沁入肺腑,俗世尘埃洗净,余下纯粹的止水明心。三年光阴无声流逝,历历情境恍在昨日——一般的月圆星稀、水光潋滟,一般的白衣如雪、乌发垂肩;故地重回,岁月仿佛在那一夜驻足不前,伊人月下犹是当时光景。 世事浮沉,悲欢不息,变的,是这颗心吗? 夜风轻拂,随意披散的发丝柔柔挠着脖颈。玉箫握得久了,起初一点微凉溶于体温,暖玉如与肌肤融为一体。遥望太液池重重碧波旖旎,她忽而莞尔一笑,夜色暗沉掩不住眸中动人光彩。 久违的曲调流泻婉转,骤然间恍惚万籁俱寂,唯有箫声徐徐淌入深心。万千情愁寻不见足以承载的字句,却在此刻随着曲声恣意倾吐,一音一转尽是深情如许。 唯独彼此才能明了的情意,却不知那个人是否就在不远之外,驻足聆听?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如月下柔波犹自流转不息。涵柔缓缓垂下手中萧管,面容沉静沐着月色清冷,无悲无喜。默然伫立,放缓了呼吸细细听辨,风过疏林的沙沙声中,有意放轻的脚步落在枯叶上细微一点轻响清晰入耳,和着胸口心跳沉沉渐渐逼近,逼近……喜悦与惶然一齐涌上,她不知所措只得攥紧了手中玉箫,静静相待。 心跳愈发急促,一切忐忑却在脚步止于身后的那骤然归于平静。十五月夜,万顷碧波。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地点,一样的景致,一样的,两人。浮生如梦在此刻悄然重合,无声相对,彼此都不愿打碎这光阴的交叠。涵柔合上眼眸,感知着身后那个人的隐约气息,黑暗中他熟悉的面容在眼前清晰浮现,刹那心潮涌动……忽就忘却所有地回转身去,扑入他的怀抱。 猝起不意不觉手足一僵,他无措须臾,绷紧的肩背缓缓松弛下来,迟疑着展开双臂,终究一把将眼前人紧紧拥在怀中。 一切冰霜在温热的怀抱里悄然融作春水潺潺,相贴的两颗心有着相同的起伏律动。她环住他的背,侧脸偎依在他肩头,自心底涌出的笑意初初浮上唇角,无因由的泪水却在同一瞬间夺眶而出。喃喃的低唤压抑在喉间,含糊得连自己都几乎不能明辨,她只是无意识地反复呼唤,“谦郎……谦郎……” 筑起的心墙迅速分崩离析,他抿一抿唇忍下心中酸楚,终究回以叹息般的一句轻唤,“阿柔。” 涵柔含着泪微笑,半晌才挣扎着开口,藏不住哭音,“妾还以为,你再不肯来见妾,再不会信妾了……”她止不住哽咽,“妾不该算计你,不该编造那样的邂逅来骗你的心……是切不该……” 皇帝轻轻摩着颏下发丝柔软,叹了口气,“朕何尝不知世上不会真有那样的梦,可朕宁愿相信当真只是巧合……当初你那样绝情,贞明白你别无选择,如何会归咎于你?只是——”话音顿了一顿,揉入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只是,朕怕你从不是真心待朕,怕你由始至终都在利用朕对你的情意……你可知道,那日你说的话有多么残忍?三年夫妻情分,你竟能毫不迟疑地说一切全都是为了旁人——恼得朕咬牙切齿。” 万千情愁哽塞了咽喉,她挣出一只手来抚上身前男子教夜风吹得微凉的脸颊,轻如梦呓,“谦郎……你信吗?妾想的是骗你,到头来,却骗了自己……话说出了口切才知道,什么李家,都只是借口而已。” “阿柔……”他又一次轻声叨念,却连自己都不能说清单薄两字含了怎样复杂的心意,斟酌再三,到底问出心中疑虑,“那玉佩……是怎么一回事?你如何敢私传信物?难道,你当真不忘旧情?” 涵柔觉出话中骤起的冰冷意味,片刻之前还被温暖细腻包裹的一颗心蓦地一凉,忍住眼底酸涩很快坦然相应,“就算青梅竹马、约为婚姻,那都是从前的事了。纵然真有情意在,少不更事,如何便是男女之情?妾自入宫之日始,侍奉君上无有二心。那玉佩是妾旧时随手赏与贤妃弟妻林氏的,妾从不曾有私相授受的逾矩之行。皇上若是不信——” “朕信。”体察到平静之下掩抑的感伤,他自知疑心伤人,忙忙截过了话去,恳切道,“不说了,朕信你。当初既结发为盟许诺恩爱不疑,朕就不该疑你的,不该为了几句话不由分说同你置气、教你受这许多委屈。”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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