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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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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柔这才记起,再一细看,果见簿册上书有“兵部侍郎林道仁一十六岁次女林氏依霏”,脑海中渐渐浮起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林依雩的依稀容颜。无端涌上一阵厌烦,她秀眉微颦,把手中名册一撂,口气冰冷,“原来是她的人,还真是有心……”景珠淡淡道:“后宫之事,说到底还是娘娘做主。若娘娘不肯挑这林小姐入宫来,任贤妃怎样筹谋,终究无可奈何。” 涵柔却是深思,指尖抚过名册上墨迹鲜明,语如叹息,“这上头的哪一个人,不是怀了荣及一家的目的,不惜断送一生的自由?都是可怜人罢了,挑上哪一个,悠悠书盟分别?”景珠见涵柔神情寥落颇显怅然之意,斟酌着正欲开口,却听耳畔话音低迷转为坚定有力,“也罢,就教这林依霏入宫来,也免得旁人说道我扶持自家人——我倒要瞧瞧,她能玩出什么把戏!” 涵柔抬眸的刹那,目光如刀锋雪亮。 乾和六年十一月十五,由惠妃主持拣选、皇后凤谕钦定的新进宫嫔五人行册立礼,十二月初一奉旨入宫。李云轩、林依霏、程念瑶三人并封为四品美人,余者傅仪嘉、顾思灵封为正五品才人。 腊月里新人入宫,陆续开始侍寝。皇后每有召幸大都推辞,倒不复先前盛势。皇帝毕竟也是喜新之人,五位佳丽争奇斗艳,大有秋色平分之态。 光阴静静流淌而过,几场大雪之后,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雪地冰天,便又是新年了。大节之下自然琐事繁杂,虽有惠、淑、贤三妃相助,涵柔还是着实忙碌了半月有余。入春之后日子悠闲起来,涵柔夜来甚少侍驾,日常也总是无事,若非有永曜时时在膝下撒欢,倒颇有几分初入宫闱时的寂寥意味。 冰消雪融之际春寒犹是料峭,孩子在屋里闷了一冬,早已吵着要出去玩耍。一日午后见天色晴好,涵柔略略收拾一番,披了件大毛披风,便带了永曜去太液池一带走动。几株腊梅犹自吐蕊含芳,新发的嫩柳已可见点点芽黄。纵曾有苦寒如斯,到底又是一个春了…… 涵柔在漪碧亭中小憩,吩咐奶娘看护着永曜。望着眼前烟波浩渺、波光潋滟,正自出神,忽听身后孩童的笑语欢快中零星夹杂了几点女子的轻笑。不由回身,遥遥地却见梅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湖蓝宫装、嫔妃装扮的女子,正蹲下身去逗弄着曜儿。涵柔瞧那身影甚为眼熟,却又认不出是何人,只得问一旁的景珠,“那是何人?”景珠略一张望,低声答道,“似乎是颜婕妤。” “颜婕妤……”在记忆里搜寻这个女子模糊的印记,她淡淡笑了一笑,“倒真是奇怪,颜素心出身卑贱,且无儿女,又长久不得宠幸了,这么些年还是累进至了婕妤一位。”景珠道:“娘娘,颜氏是宫女出身,是皇上仍为太子之时身边侍婢。”涵柔颔首,“这我知道。”景珠却忽地叹息一声,语调愈发低迷,“那是皇上生平宠幸的第一个女人。” 不妨涵柔听了却是怔怔的—— 那竟是他生命里的第一个女人……他情窦初开,始知人事,第一次,那该是怎样的光景?我不是第一个,不是最后一个,更不可能是唯一的一个。就算,我把我的全部都给了他,得到的,也绝不可能是所有。 第一个……留下了最初最纯粹的记忆吧?可到如今,却只剩下遗忘。果真薄情最是帝王家吗?先是颜素心,再试徐惠妃、薛才人,而后是宸雪,何尝不是两情缱绻,到头来,终究抵不过时间的消磨。那是天下之主啊,永不会是我一人的夫君;只要他愿意,随时都会有新人替去旧人。而今看似是情深如海、夫妻同心,是否,也终会有那样的一天…… 感慨万千,涵柔不觉长长叹出口气来,直到景珠柔声关切——“娘娘平白无故叹什么气呢?”才猝然惊醒。 是啊,为什么要嗟叹呢?明明从一开始就已然看穿,已然看透,已然料到了所会有的结局,为什么,还会如此感伤呢?原来,那些柔情蜜意早已深入骨髓,渗透到了没一点每一滴的生命里,再不能远离。我竟也是这样在乎,这样害怕,这样在乎本不属于我的那个人,这样害怕会失去本为我所轻视的这一切——明知道,这一生都只会是一场戏,却还是放纵自己深陷到无力自拔…… 一念至此,涵柔唇角牵出一抹自嘲的笑,眸中却怔怔垂下泪来。景珠心下担忧,故作轻快含笑道:“娘娘怎么又是叹又是哭又是笑的?可把奴婢瞧糊涂了。”涵柔仰起脸来望向天际云卷云舒,半晌才道出没头没脑的一句,“我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大傻子。” 景珠不明所以,愣了一愣正要相问,涵柔却恢复了神色如常,淡淡吩咐,“起风了,带曜儿回去把,别冻着了。颜氏既与曜儿投缘,叮嘱她往后多来未央宫走动。”景珠垂首应了个“是”,涵柔心念一动,忽俯过身去凑在景珠耳畔,话语低微不为他人所闻,“你去找赵忠敬设法,就说我要今夜……明明每日都要见着那个人,不知为什么,这会子忽就挂念得很……” 夜来独自在寝殿里做着绣活的时候,涵柔心头没来由地有些忐忑。直到听见再熟悉不过的步履沉沉渐渐行近,心猛地一紧,刹时间竟欢喜得近乎雀跃。她忙忙阁下绣活正要起身之时,不由觉着好笑——那样多年都这么过来了,怎么如今反倒成了痴儿女?一念至此不禁莞尔,含了最温存体贴的微笑迎上前去,屈膝一礼,抬眸故作惊喜,“皇上怎么来了?” 他眼中笑意深深,打趣道:“都入了春了,天气还是这样冷。宫里只有这儿还留着地炕,这不取暖来了吗?”二月二后宫中不再燃地炕取暖,皇帝体恤涵柔小产后体虚畏寒,特特嘱咐了将未央宫燃地炕的时日破例延长了一月。 念及此等体贴入微之时,涵柔心下自是一片温暖,颊上红晕渐起,伸手去解皇帝外袍上的珍珠纽子,低声道:“说得这样可怜,宫里的奴才哪怕冻死了,还敢冻着你不成?”他促狭地轻笑一声,一把捉住那柔荑芊芊,就势按在心口,“见着你,这儿暖。”涵柔不禁羞红了脸,挣开手埋下了头去,嗔道:“好没正经!”目中却是暖意渐深。 皇帝展了双臂正要拥住那一袭温香,静谧中忽听外室瘾有私语切切。涵柔犹是含羞,听得人声不觉面上滚热,轻轻巧巧已自他臂间闪身而出。皇帝微觉扫兴,皱眉扬声向外,“什么事?”好一会儿才听赵忠敬道:“皇上,并没有什么事。” 他略起疑心,语中带了不耐,“说!”答话的却换了另一个太监的声音,“皇上昨儿不是答应了程美人今夜要过去吗?如今程美人正等得心急呢!”皇帝眉心一蹙,“蠢笨东西,朕已来了中宫,不晓得回绝吗?”那太监再开口时语声微微发颤,“皇上,是奴才做事不妥当。可程美人……”话音未落一旁赵忠敬厉叱出声,“皇上叫你去你便去,啰嗦什么?” 正吵嚷间,涵柔伸手轻扯了扯皇帝的衣袖,笑颜恬静,“皇上一言九鼎,不该失信于人的。既然答应了,就该过去才是,无须顾念妾。”他抚一抚涵柔鬓边乌发如云,轻叹一声,“近来甚少陪着你,好容易来一回,怎能就这样去了?朕不能惯着那些个骄纵的,反倒委屈了最善解人意的一个。” 涵柔心中又是酸涩,又是甜蜜,纵有千般不舍,到底还是相劝,“去吧,莫在几个妹妹们跟前,显得我这皇后好没道理。难道阿柔是心胸狭隘、计较这一朝一夕之人吗?”皇帝迟疑一番,握起她的手轻轻一吻,低声道:“明儿一定过来。”毕竟转身。 熟悉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眼帘,冰冷的门扇随机无情掩阖,阻断了张望的视线。一瞬间竟是那样深的爱伤与无力涌上身来,几乎站立不稳,她忙踉跄着脚步在榻沿坐下,一时黯然垂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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