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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挑抹七弦商音,似涓涓细流,一叠更远一叠,一调更高一调,天际之间,一线抛来。可琴音无悲无喜,无哀无凉,仿佛什么都压抑着,仿佛什么都冰封着,全不似十五岁好韶华会弹出的曲音。

  香墨轻抿一口荔枝蜜娘,不经心似的掠向身侧的封荣。

  内侍送来青菱与莲子,香墨亲自剥着菱肉、莲子给封荣吃。封荣一面吃着,凭舷而望。

  剔红金铁木的朱栏,牡丹样式,瓣瓣填了朱漆,似绚丽云霞流卷。斜凭其上的封荣,但见玉湖水在流火穿梭的游湖画舫下,如一件鲜丽的锦绣绫衣,舞袖飘洒。舫内,却觉不出丝毫的动静,垂帘波未起,凝釭不摇。他指尖在杯缘来回刮过,神态有点散漫,如意结流苏,那一簇簇金丝就在酒里随他的手上下波动,都不曾注意。

  羽调一收,琴音嘎然而止,唯有余韵倾流。

  檀香渺渺从帘后逸而出,香息幽彻,直如软纱逶迤。

  封荣出神半晌才不紧不慢的赞道:“好玩意儿,刚弹的是什么曲子,很幽致呢。”

  不待人答话,径自起身,猛地挥开了帘子。

  琴后端坐的丹叶,锦裳恍如霞,云鬓双髻翡翠花犹似翠浓绿茵。

  丹叶肖似燕脂却又不似燕脂,燕脂温和妩媚,而丹叶眉宇间三九寒意,仿佛是雪寒犹显梅色的意味。

  醉眼看花,隐约仿佛参差如是。

  可封荣只看了一眼就不再看,随手将琴谱拈来,问:“这是新出的吗?”

  丹叶这才矜持自若地跪地,恭谨道:“刚是江南寄来的,便是南边的新曲,咱们东都还未有呢。”

  香墨也随之起身,来到帘内,斜斜地瞥了封荣一眼,对着烛火闪着艳红反光的眉目间,似笑非笑:“万岁看她可好?”

  封荣仍不看丹叶,倒似被香墨吓了一跳,咳了一声,道“好虽好,可是跟燕脂一个模样,要是搁在朕的身边,可就怪渗人的。”

  说着慢慢靠到香墨怀里,把头放到她的颈上,气息温暖得带着荔枝的的香气,缠绵悱恻。她慢慢拍著他的背,细声道:“瞧把万岁美的!”

  烛花摇曳,火光透过灿金琉璃灯盏,轻飘飘地散开,染着一层暧昧旖旎,丹叶状若不经意地抬眼,细看时,却不觉惊诧莫名。

  一爵九华的步摇,直垂道香墨的下颌,漱漱波动。香墨的眸光流转,明明是调情时浅浅一笑的眼波,独有一段风情妩媚。可丹叶分明看见深处深浓的怨毒,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

  香墨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攥得太用力,青筋根根突出。偏甜美笑意半天不变,似是凝固了。

  丹叶心里的寒意渐渐泛上来,不敢再看。

  “自然不是给万岁的。”香墨声音十分款软,好似刚刚的荔枝蜜酿,又粘又腻,甜的让人要沉下去了:“我瞧着青王也二十有六了,搁在平常人家儿子都一箩筐了。可是青王至今无肆,王府没有一个正妃,终究也不妥帖。”

  言语时,眼波扫过仍跪于地的丹叶,恍惚间,似有悲哀轻绕,旋即,敛去了。

  封荣闻言抬起头,手托起香墨的下颌,锐利的眼神逼得香墨微微颤了颤,唇边却是笑意:“这可不好说,舅舅前几日似乎提过要把表妹许给青王。”

  “表妹?李芙?”

  心头就像被火烫了一下,心思几转,香墨反反复复地掂量着封荣的话。强笑道:“从宫里赶出来的,到底也是嫁过人的,配的起青王?”

  “配不起,配不起。不过不是李芙,是李氏本家远方的一个表妹。”封荣极长的睫毛忽而一闪,眼睛里已没了锐利,立时变得清澄如婴儿,定定看着香墨发亮:“过几日我就下旨,给你佟家的丫头赐婚!”

  自始自终,封荣再没有望过丹叶一眼,那桃花秋水的眸子一直只有香墨,仿佛最自然不过的神态,仿佛此时根本就没有存在着丹叶。

  博山炉内香烟袅袅,下面想是上了回回舞,弦乐一声急似一声。

  荔枝蜜娘浓郁的甜香从封荣近偌咫尺的细碎呼吸,一点一点如毒蛛吐丝,盘绕在香墨呼吸间,浓冽的将她整个人紧紧黏缠,片刻就已密密的一身汗,却脱身不得。

  陡地,德保尖细的声音从绿琉璃的屏风后传来:“万岁爷,昌王爷唤您呢,说您再不下去,就闯上来了。”

  封荣转头淡淡说:“知道了,朕这就下去。”

  直到封荣走了,那荔枝的香气仍旧盈满衣袖襟怀,甜腻似永远融化不开。

  画舫在的夜里恍如熊熊着桧木松明的巨大火盆,只是没有燃烧的热度,人与灯火的影在软纱样的玉湖上穿梭纺织成,一卷画刚织就便又破碎,仿佛一场苦短的人生。

  室内静寂如死。夜风送来歌舞声乐似都是极遥远的了。香墨只是出神的看着粼粼的湖水,麦色如金的脸庞,掩不住脸色上的倦意,透出一丝暗青。

  又过了片刻,丹叶见香墨仍在愣愣出神,起身端了醒酒的酽茶,轻声道:“姑母,喝茶。”

  香墨这才回神,挑张凳子坐了,呼吸间荔枝蜜酿馥郁的渗入全身的所有肌骨。她的一只手仍旧紧紧攥着,攥得太紧,手上青筋毕露。此时,方渐渐松缓。

  香墨应了一声,丹叶端了茶向前递,不想香墨伸出的手却错过了,茶盏一倾,溅了小半碗出来。

  香墨本就不痛快,看着丹叶脸色一沉。

  玉兰花垂帘上半遮一层细密流苏,犹似花丛沙沙作响,暗影散乱筛在丹叶面不停地在波动,她紧咬嘴唇,明艳的胭脂早没了颜色。

  香墨手托着腮,一双眼里露出的戾气层层压下,漠然含笑。万寿灯笼锦袖牙溜溜滑下,虾须一般细若丝的金镯子,数个叠在腕子上,更衬得肤若蜜酿。她道:“怎么?不称心?”

  丹叶垂眸,三九寒冰样的眼眸,用了鸦翼的睫毛遮了,似乎波澜不惊:“丹叶只是怕回去父亲会怪罪。”

  香墨不是不知道丹叶的心思,只是心痛的已经麻木,麻木到了骨子里。

  “人家说赌博压两方,反而没有赢的机会。可人生则不是博弈。”

  博山炉袅袅青烟在眼旁,蒙上琉璃宫灯浓艳的金,抹出靡紫,搅成一团。

  香墨依旧含笑:“也许你也是个有福的。”

  芸芸众生,苦海无涯,回头,有岸,却不能上。

  佛渡不得无缘人。

  丹叶下到画舫一层,等着内侍备好小船送她上岸。

  觥筹交错揉了波光,恰似醉蒙的帘幕笼罩下来,精巧的湖上楼阁黄金一样的倒影,便失去了轮廓。

  玉湖绿沉沉的夜风扑面而来,好像微有寒意的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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