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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因为,若说他已瞧透了自己,那自己又如何不是瞧透了他?

  香墨垂眸不语,默默地端起了炕几上的荷叶卷边莲瓣茶盏,并不喝,只是望着出神。茶还是半温的,泛黄的茶叶却在清亮的茶汤里微微起伏,无根漂荡。

  视线从茶盏上慢慢地移到封荣的脸上,幽幽像一直看到人心里去似的,渐渐让封荣都有些不支。

  香墨却又灿然一笑,“万岁这是在让我别碰那个孩子吗?”

  说话间,呼出的微热的气息几乎拂到了封荣的脸上,让他觉得颇不自在,封荣垂了一下眼,道:“说什么呢?”

  随即伸手往她腰间和两肋下一通乱挠,香墨忍不住歪在他的身上,眉梢唇角的笑越来越浓,却也越来越冷,最终偎在封荣怀里,轻声说:“是啊,万岁什么都没说。”

  泱渀沙漠的四季似乎永远都是凝固的。春似夏,夏似秋,秋似冬,冬又似春。在封旭都以为日夜辗转停留驻时,一只海东青到了大漠的天丝城。

  时值傍晚,灯影飘忽,封荣在一旁见到陈瑞正在仔细看着手里的羊皮条,手微微发颤,似又惊又怒,还隐隐含着几丝忧惧,一时叫他分辨不出来。

  旭就不由问道:“怎么了?”

  “才两年,你的历练还太少……”陈瑞轻声道:“可是我们必须得回东都去。”

  封旭一惊:“为什么?”

  “因为大陈的皇帝有了后继的子嗣。”

  这话听起来没什么,但细细一思量,便如一股凉水兜头盖脸的浇下来,内外皆凉,却也顿时清醒了过来。

  “可是,以什么名义回去?”

  陈瑞目光仍须臾不离地望着手中的羊皮条,他脸上虽平静如常,眼底却掩藏着异样的神情:“献俘。”

  立夏前,陈瑞带着封旭回到了东都,顺便整合了冬日里擒获的穆燕数十名重要战俘。

  依旧是在贤良祠安置了,陈瑞按例便要拜访杜江。

  杜江的相府,八字门墙,门楼里面,鼎甲扁额,不计其数。进仪门一条甬道,中间明巷,过穿堂、二厅、三厅,花厅、船房、书房一重重浓重的赭色墙面,渐渐延展开来。七进的宅子本是来的极熟悉的,可今日不妨刚走到前面轿房,就被家丁拦住了。

  家丁行了礼,垂手站在下头,连头也不敢抬,只一个劲儿的盯着陈瑞一角酱蓝色纻丝的衣摆,慢吞吞道:“老爷说……将军并不是回京述职,所以……未见圣驾之前,不宜相见。”

  陈瑞暗吃了一惊,望住家丁垂着的滴水不漏的脸,心半晌里渐渐回过味来,不由轻轻吁了口气,方说道:“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先拜见恩师,即便是陛下知道,也必不会怪罪。”

  说罢,侧身站在屋檐下:“还请再通传一声。”

  见陈瑞一副宁肯久候的架势,家丁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身去通传了。

  一盏茶的功夫,哭丧着脸回来,跪在陈瑞脚下:“将军,请别难为小人了!”

  余下来的一段时日,陈瑞接连在相府门前守候,皆被拒之门外。眼见着定于立夏之日的“献俘”仪式,愈来愈近。

  陈瑞别无他法之际,就避无可避的想到了香墨。

  四月里白日晴暖,但晚上却仍是寒风料峭,风起时,侯在墨府门口的侍婢,眼看着一株早槐绽出,夜风里飘飘洒洒地似下了一场细细春雨,不由连打了三个喷嚏。

  打完了,她抱紧了自己,狠狠啐了一口:“不知哪个缺德的在背后嘀咕我…………”

  忽然看见门口一行车马慢慢地停住,顿时喜上眉梢,三两步迎在阶下,谄媚唤道:“夫人!”

  刚从文安侯府饮宴夜归的香墨,从马车上被搀扶下已喝的微醺,侍婢忙上前搀扶,香墨并未留意她的神色,脚步亦如踩在云絮上,走过了几重月亮门,侍婢才又唤道:“夫人……”

  香墨连着声音亦有些摇摇不稳:“怎么了?”

  微红的眼梢斜斜挑上,眼风不自觉的变得凌厉,侍婢一时只不知是被冻得,还是惊的,结结巴巴回禀道:“有……有……客在牡丹厅求见夫人?”

  这时,已是更深人静,园中的一架子荼縻映着星月,枝干交错,盘旋而上,繁盛如羽。侍婢手中一盏绛纱灯,映出彤红的的影,荼靡的花每有风来仿佛都翩然欲飞了起来。

  脑子里最先浮起的竟是一句——寂寞开最晚,不妆艳已绝。

  牡丹厅……

  呆了半晌,才回过味来,不觉一阵头昏目眩,似乎要立脚不住,幸亏身旁侍婢搀扶的紧,方免跌倒。

  “牡丹厅?不是早叫人封了吗?”

  厉声问罢,却只看见侍婢伏跪于地,不敢再言一声。

  恨恨一挥袖,转身往牡丹厅去。随侍的人见到这样的情形,都识得眼色的不再跟随。

  牡丹厅内已有人掌上了灯,当中挂一幅《汉宫春晓》,左右有一副盘龙金笺,已有小半浸在了红烛的阴影里,半明半暗中一仗御题的对联,“桂子秋风天上,杏花春雨江南”,已失去了原本旖旎的意境。

  陈瑞背手低头,心中愈加烦闷,信步间不知不觉绕过四扇黄梨屏风隔断,放眼看去,只见偌大的天井内见一轮明月当空,到处是光色如洗。陈瑞一直都清晰记得,那日她清晨离去,背影仓皇辗转于回廊曲槛,成荫树木五彩缤纷的卵石踏在她的脚下,杏子红的腰带还未系的整齐,宽而散的垂落下来,堆垒起伏得一如她痛楚激情时的肌肤,看的人屏息静气。

  自己第一次见她,也是在这里,红纱薄暮,遮不住的气喘心焦,和……一双幽黑似最纯粹的宝石,别有所图的眼。

  他那时只是想,过于明亮,精明太嫌外露,可惜了一身的好颜色。

  那时陈王蓄意拉拢,李氏找尽名目,细作暗探,让他实在失去了耐心。

  那刻,一个为妹舍身的女人,出现的恰到好处。百般善解人意,又赔尽了小心,像是时刻担忧着会触怒了他,竟伶俐到了可怜的地步。

  称得上,天和人时。

  然而,诸多年过了,身畔人与时光的影子急速交织变幻,仿佛一场来不及看清的刀光血梦。有时也问自己,那一步,终究是对是错……

  恍惚时履声细碎,一路走近,熟悉的惊呼在陈瑞身后响起:“是你?!”

  转身时,陈瑞纯黑的眼像是饱蘸了浓墨,深不见底的犀利。猝不防及,香墨只觉得心口巨痛,本能的用手捂住。死死咬住了唇,到底失了常态。

  陈瑞的心腾地一动,有什么滚热的东西翻腾上来,硌得发酸。

  面前的香墨一身清素的碧绢衫子,想是赴的家宴,便没了盛装时的宽松,衫子略紧的包裹住了身段。发上数枝金钗,耳朵上带了一对耳环扭了金秋叶的花样,颈项上彩金的项圈在碧色的衣襟上,像是一株绽放出五光十色的金绣,似是随时要开得落下来。

  几乎是不惜工本簪坠。

  可终究盛装颜色敌不过当年服色灿烂,杏红衫子的豆蔻年华。

  陈瑞想,她终究老了。

  右间桌上玻璃盏,灯花倒结了有半寸多长残灯,半明半暗。这样人,这样的夜,过于昏暗只让人觉得难以忍受。

  香墨敛起神色,用极长的指甲剔了,烛芯扑的一下绽出,仿佛一朵只开刹那的菡萏花儿。她挑起微红的眼角,略略打量了陈瑞几眼:“不知将军大人夙夜前来,有何要事?”

  说话间一股酒气夹杂在甜郁香气中,一丝一丝漂过来。陈瑞缓缓蹙起眉,刚要开口,却被香墨一抬手止住。

  “等等,让我猜猜。”,那一颗心,嘭嘭跳得又急又快,香墨仿佛站不住,撑着桌子坐下身,又低低的道:“你现在急着要见杜江,可是杜江偏偏就不见你。”

  “偌大一个东都,他不见你,你便无门而入。”

  “所以……你来求我。”

  “陈瑞,你来你求我。”她顿了顿,复又站起身,信步走到墙边。灯影浓荫如水,她慢慢伸出手去,一整面东墙的“凤凰牡丹”砖雕,精细纹路一点一点幽凉寒沁的刻在指下,仿佛盛年牡丹缓缓绽开,富贵天香,在阴暗的角落。

  她的眉端渐渐凝集,神色几乎让陈瑞施不忍,只差那么一点就想握住她的手。

  终究,就差了那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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