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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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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说着这样的话,李太后脸上神情微笑,种种仪态,仍都十分得体。 “奴婢就是奴婢,改不了奴颜媚骨。你以为帮着杜子溪害死了皇长子,你就能让她庇护一辈子?如今,怕是不能了吧?” 康慈宫一下子变得很是空旷,李太后的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丝丝渗着寒意,恍惚中,这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而她必须一人独撑。 香墨默默地望了李太后一眼,眼底恍惚地晃动着一丝凄凉:“太后说的没错,奴婢就是奴婢,主子们捏着奴婢的命在手里,有主子们的活法。而奴婢们的命被捏在主子的手里,有奴婢们的活法。谁活得长,谁活得久,自然拭目以待。” 说罢,福身一礼,挺直了腰离去。 李太后望住她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轻笑起来,笑意难以遏制,身体都随着颤动。 李嬷嬷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道:“太后,不过就是一个贱婢,您……” 话还没说完,便被李太后摆手止住。她撑在榻几上,颓然摇头,过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你不懂,那个‘青王’怕是要回东都了。” 李嬷嬷闻言一惊,侍立在她身边,一时也没了言语。 初一是朔日,香墨出了康慈宫转道又至坤泰宫按例请安。 坤泰宫早已满院春光迷杏眼,午后饱满日色里嫩黄茸绿,一丛或白或粉的桃花,若有热烈的红成一片的,依稀似喝醉的桃仙,定是火桃花。香墨记得封荣说过,这里每年春天都会开许多火桃花。 宫里很喧闹,其渊哭个不停,奶娘侍婢拿着拨浪鼓和花铃棒不住的哄他,“嘭嘭嘭”、“铃铃铃”还有哭声响成了一团。 杜子溪体弱,向来有午睡养身的习惯。此时似是被吵了起来,素洋锦的床帐还未卷起,风从门外吹入,拂动锦缎,渺渺然地,不过轻烟一舞。 香墨隔着帘子,只朦胧瞧见她一身素白的内衫,揉着额角的模样,不由得微蹙起眉头。 待在宫婢服侍下穿好了衣衫,杜子溪用袖子掩着嘴轻轻咳嗽了几声,方淡淡地说:“你来了。” 她原是一副不胜之态,此时懒懒地靠在了炕上。如云的青丝松松地盘了个发髻,用梨花玉簪挽着,垂下一段黑檀色,衬得肤白如雪,仿佛是庭院里的一株白桃花,不带半分人间烟火颜色。 香墨目光一转,其渊已经被哄住了,自己抓住了拨浪鼓玩着。头上的虎头帽子却哭歪了,倒是一身的彩衣彩鞋还整整齐齐,使劲仰起小脑袋,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好奇地听着自己手里的鼓声。 香墨目不转睛地看住了其渊,似是被什么触动了,嘴角勾起了一缕微笑:“小孩子总是那么容易知足,一个拨浪鼓就可以快活很久。” 杜子溪也泛出了一点笑意:“看着渊儿,我总是忍不住想,我们小时候是不是也如此的无忧无虑,不见世事,信任这每一件抓在手里的东西。而我们又是经历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样?” 小时候得到什么都可以快乐很久,小时候觉得什么都可以得到,小时候拼命想要长大,待到长大,才知道想要快乐,便已经那么难了。 于是,长大了却想变回小时候。 可是,到底是不能了。 杜子溪清瓷般的脸庞恍惚着。 临窗最近的是一株火桃花,浓浓郁郁的绯红,仿佛要只在这短如呵气的一季舞尽一生的艳华。 杜子溪秀丽的眼眸深映进纯红,朦朦胧胧中慢慢浮起一层薄晕:“他……长大了是不是也会变成我们这样?” 话脱口问出来,便有了一阵静默,谁也不知道怎样回答。 半晌,香墨忽然道:“娘娘,恕我多一句嘴,铭贵嫔是不能再留的。” 杜子溪忽地起身,步态娉婷的来至香墨面前,极优雅的坐在她身侧,伸出苍白消瘦的手,握住香墨,嫣然一笑,问:“若燕太妃还活着,若今日的小四和我换成你和燕太妃,会是如何光景?” 杜子溪的手攥在她的腕间,凉凉的雪意、微微的冰寒、在此时显得格外清晰的融化在骨血肌肤上,隐约间一缕一缕地凉沁心脾。 香墨不作声,只是收回手。呼吸之间,痛楚如潮水般涌至。 她连想都不敢想的问题。 若燕脂还活着……还活着…… 那声音渐渐的,大了起来,恍如海中潮汐,起起落落地呼唤,临到末了,汹涌喷至。 越去想,痛楚越剧烈,几乎击垮了她所有的神志。眼前皆是纷叠往来的人影,往日时光。忍痛闭眼,再睁开眼时,只望见静静坐在身侧的杜子溪,正用那样一种悲伤的眼神望着她。瞬间,那冰凉的悲伤无边无际的扑了过来,挡也挡不住的几乎溺毙了她。 “我舍命也会护着妹妹周全。” 话说到这,就已没什么好说。 香墨出了坤泰宫门,阶下几步,转头回望。宫内桃花仍是一片繁华火烈的景象,风起时落花点点碎碎,如幻蝶一般。悠然翩然中内侍奶娘嬷嬷,川流不息地忙碌着。好似这春日里盛放的桃花,一片勃勃生机。 香墨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色似乎渐渐地暗了,一切模糊得如在烟里雾里,不可捉摸。 蓦然,心被不知什么尖锐物体狠狠刺入,扎得极是疼痛,双手不由自主,捏了起来。 随行侍婢升隐隐觉到她在隐隐轻颤,大吃一惊,低声道:“夫人,您不舒服吗?” 香墨却恍如没有听见,神色也变得飘忽了,分不清是喜是怒,只是看着。 转眼又是半月,宪帝三年丧期刚过,李太后立即在宫里为其渊的双百日设了大宴。封荣素日尽是歌舞,原本就腻烦这些,只听了开场应景的两吉祥戏,就不耐的走了。 信步至临春阁的夹城门出了宫,墨府绿萼轩的灯还亮着,淡淡胧明,在烟罗窗上镂下一轮残月般的光晕,隐隐约约地还摇曳着女人薄纱一样的影子。 绿萼轩内,屋檐下燃起的宫灯,顺着镂空的窗格透进室内,好似冬日里暖暖的阳光照在香墨的身上。称病避了大宴的香墨,此刻十分惬意,只着了一件石青织金缎的中衣,正慵懒地歪在榻上看书,封荣见了不禁失笑:“怎么倒看起书来了?” 见封荣进来,香墨随手扔了书,道:“难得我还识得几个字,虽不像陛下这样满腹经纶,但也能看看书不是?” 这样的语气,封荣似乎极为不满,咬着唇,眼睛委屈般地瞪着她:“不过顺口问你一句,犯得着这么刺儿我吗?” 然后,脱了鞋子上炕,翻身就躺在了香墨腿上,疲倦似的闭眼良久,才望着她笑道:“你知道吗?这些年,很难得见子溪这么开心……” 香墨抿嘴一笑,从炕桌上的红漆圆盒里拣了一颗桂圆,剥干净了喂在封荣嘴里。 封荣嚼了半晌,才轻声道:“香墨……你说那孩子好吗?” 香墨的身子稍稍地一僵,随意挽的一头发不知何时半散了,长长的随着低头垂下,遮住了眼眸深处薄薄的阴影。“天家的骨血,血里火里挣出来,便是一方王侯。” 一顿之后,她又仰起了头,语调突然低了下来,从喉间逸出了叹息似的话:“好或不好,等那孩子长大了问,不就知道了。” “是啊,孩子长大了再问。” 炕几上,一盏青晶琉璃灯,流动着柔和的华彩烛光,将他们的影纠结在一处,长长浓浓映出。琉璃灯旁的黄金熏炉中溢出的香雾,萦绕沉积在呼吸里,越堆越厚,沉沉地压在胸口,闷得快要窒息了。 封荣忍不住急促地一喘,一瞬间,极俊的面容掩不住的苍白,倔强又脆弱,仿佛风雨中的一阙桃花,一碰就会碎的幻景。 “等他大了,你帮我去问他,好吗,香墨?” 然而也只是一瞬,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便充满了蜜一样的甜腻诱惑,又甜又软,似要将香墨溶化了。 香墨的心里渐渐涌起一股异样,有什么越插越深,最终“碰”地一声,生生地从心底深处传来了象琉璃破碎的声音。 她知道那是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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