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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杜子溪一身文绣重雉的宝蓝常服,发髻上辉金凤钗,繁杂精巧的凤尾一重又一重倒仿佛簪了数点繁星在鬓上,而她的人如冬日里的一团月,双手放置于右腿,端庄却越发苍白的模样。

  戏唱的正酣时,便有女官匆匆跪在了阶下。见台阶下跪着的人,像是早预料到到一般,杜子溪不恼不怒道:“怎么了?”

  女官紧着声音回道:“启禀娘娘,魏淑媛跌了一跤,早产了。”

  杜子溪轻轻一笑,一手就放在了桌上,桌面上铺着蜜色桌巾,上绣为凤,下绣为百鸟图喜鹊,有道是“百鸟朝凤”。

  倒真是祥瑞。

  这样想着,杜子溪挪了挪身子,转身对香墨道:“七活八不活,也不知道这孩子能活不能活。”

  声音悠悠的,却不低,毫不遮掩。

  戏厅里设了鎏金火盆,焚着佛手柑,极淡的甘香悠悠的飘散。

  香墨目光微微一凛:“九个月了,怎么不能活,何况这孩子命硬的很。”

  杜子溪并不在乎香墨说了什么,似笑非笑,手指无意识的拂过桌巾上密合色底子上,金色的凤。凤翅长而广,泛着朝日一般清亮的丝光,那样精致而逼真,翻卷着、飞扬着、遮蔽了其下的百鸟。

  一边范婕妤脸上的笑容早就僵住了,低低的垂下了头。背着光处,无声的拭去了眼里的一滴泪。

  不多时那女官又折了回来,跪下身,思量再三,还是秉着宫内报喜不报忧的惯例,低声禀报道:“恭喜娘娘,淑媛娘娘生下了皇长子呢!”

  所有内侍宫婢慌忙一同跪下,连台上的戏子都止了戏,同声道:“恭喜娘娘!”

  杜子溪坐在那里,一簇火苗在乌沉沉的双眼中升腾脸色越发苍白,亦仿佛出了神,并不作声。

  一时紫薇洲上万籁俱寂,满地乌压压的人匍匐无声,只有风声水声,琮琮作响。

  同样跪在地上的香墨的手微微的抖了抖,起身却“哧”得笑出声,笑得荡漾不止,连说话时都止不住的笑意:“娘娘,皇长子的母亲,身份只是个嫔,似乎太低了些。”

  杜子溪愣了半晌,才缓缓道:“都起吧。”

  “夫人是不是也觉得这出戏不好看,不如我们换一出。”然后,杜子溪望住香墨,双眼好似两池浓酽的墨,深不见底:“不知夫人喜欢什么?”

  香墨故作思量的想了想,笑盈盈道:“臣妾最喜欢伍子胥传。”

  “‘吾死后,将吾眼挖出悬挂于吴京之东门上,以看吴灭亡。’吗?”杜子溪极慢、极慢地摇了摇头,髻上的黄金凤尾轻轻摆动:“太惨烈了,不适合这个日子呢。”

  随即对所有人道:“咱们都散了吧。这样大喜的日子,本不适合看戏。”

  说罢,展开笑颜,笑痕清晰分明,却无半分笑意。

  此时风起,秋风猛然灌进她文绣重雉的宝蓝衣裙里,衣袖翻飞,乘风飞去一般。

  一旁丽女官,忙取了斗篷,披在了杜子溪的肩上。

  傍晚时分,封荣穿着檀紫轻绡常服,穿过坤泰宫一重重花隔落地罩下,流水般垂下软烟花枝的帘子,绕过梨木雕梨花的隔扇,正看见杜子溪围屏檀木榻上,一双明目似睁非睁地,榻前的宫婢们虽走动的,但鸦鹊无声整理着累累罗列的金碧翡翠。

  杜子溪见着封荣,只淡淡地扫他一眼,并不起身,口里依旧吩咐着宫婢们如何整理。

  封荣也不介意,挤在杜子溪身边,抓住了她手,笑问:“这是干什么?”

  坤泰宫地下盆里的炭,烧得哔哔剥剥。鎏金貔貅的罩子上,捡了几枝开得如火如荼的菊花烘着,烘的一股清透菊香沁入心脾,暖如阳春。杜子溪的手却是冰凉的,封荣指尖细细碾磨时一片滑腻,仿佛刚沁了冰。

  杜子溪觉得红彤彤炭火的热气轰然扑了上来,面色一潮,鬓角就忍不住冒出了汗。抽回手,拿起了帕子抿了抿,嫣红的帕子在尖削消瘦的面颊上,淌过淡薄的影,她的神色也仿佛罩上了层薄雾似的模糊。

  “前儿得了几件玩意,稀奇的很,我留着也无用,正巧魏淑媛产下了陛下的长子,想着整理出来赏给她。”

  封荣向来不定性,转眼就被那堆精致物件吸引力过去。

  宫婢呈上了玫瑰露进来,杜子溪将的彩釉云鹤茶盏出神捧在手里,怔怔地望着封荣不肯消停的侧影。

  许多心事难以排遣,唇动了动刚想说什么,却在见了榻前的几名宫婢时,咽了下去。丽女官一见,连忙挥着手叫她们退出了,自己也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杜子溪望着毫无觉察的封荣,沉默了片刻道:“陛下,皇长子的母亲身份现在低微了些,须得册封,这样的话就得另辟一宫,您看……”

  还未说完,封荣就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子溪,这些朕不管,你做主就好了。”

  说罢,依旧是东抓抓西弄弄,不多时就被一枚黄簪定住了。

  全金簪子,拿到手足有六七钱重,削薄的金叶子串成了一串,好似五月樱的花,紧紧挨在一处,末梢处坠着缕丝金花垂头,不见得有多名贵,但精巧神工。

  杜子溪一愣,道:“怎么陛下也喜欢这些簪簪环环的女人东西了?”转眼时忍不住一叹:“有这些心思倒是用到国事上才好。”

  封荣似乎未听见杜子溪说了什么,倒是忽然笑出声来,几分快活隐隐流露。

  “她喜欢金饰,珍珠白玉翡翠这些个无价的玩意都不喜欢,只喜欢金子,是不是很奇怪?”

  她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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