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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不动,动不了。

  香墨凝视那乌漆卷曲的花纹,然后用力。

  门到底还是被推开,一时间房中就有了一种流水浸没的错觉,而他们俱被卷进了冰凉的河流里。

  身前的香墨,稀薄像潺潺河流下的阳光倒影。

  手那样用力的抱着,香墨还是缓缓抽出身。蓝青的手用力再用力,到了最后却只能攥住一方衣袖。

  锦缎的凉滑,仿佛一捧雪在手心,以为抓住,最终又什么都抓不住。

  那人站在如水波流泻的雪色中,转过头来看他,笑容甚淡却极美。

  “除非死……”香墨笑着说,字如飞雪,即清且薄:“否则,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说罢,眸子里仿佛点染了霜,看着冷洌得让人害怕。衣袖陡的一抽,“嘶啦”一声,断裂了半幅。

  松花色刺绣深红隐花蝴蝶的袖,依旧光润,还在手中,而人,却渐行渐远。

  “香墨!”

  蓝青双手掩面,喘息着,咬住了唇把哭泣的声音吞进肚子里,千言万语只抑成了一声短促的低呼。

  香墨本已走远,可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

  蓝青匍匐在门槛上,微微起伏的背……

  隔着遮天的雪,焚成灰烬的思和念就也被隔住了。

  可痛苦的滋味象拔不出来的刺,在骨头里面辗转折磨。

  封旭,对不起。

  可终究无法说出,只能埋在心里。最后只得一句,除非死,他们再无可能。

  造物弄人,她的人生,向来如此。

  仰头,雪云遮蔽,天空无日,近的好似要塌下来。

  陈国历二百三十四年,腊月初十。

  将近晌午时雪仍然下的很大,密密覆在东都北城巍峨的玄德门城楼上,映着猩红的墙砖,耀人眼目的白。

  东都的九门在辰时初到申时末虽都有官兵把守,但并不限制人的出入。而此时,官兵开始疏散进出人等,按规制,这是封疆一级的大吏进出东都了。因陈国历法载有明文,只有皇室仪仗和一品以上大员进出时才会禁止出入,待仪仗或官驾过去后方解禁。

  玄德门前一排马车慢慢驶来,车窗外沿的铜铃沿路发出轻微而连绵的叮当声响,提醒着被侍卫拦在两旁的百姓,车内人的尊贵身份。

  蓝青坐在车中,呆木的不言不语,他的身旁坐的就是陈瑞。

  蓦然,原本走的平且稳的马车很缓慢的停了下来。

  陈瑞并不担心,只沉声问道:“怎么了?”

  马车的侧帘外骑在马上的侍卫回答:“大人,是相府的轿子。”

  陈瑞这才一惊,急忙掀了帘子下车。

  风呼啸而来,仍能看见一顶蓝呢大轿远远的就落下,管家领着四个轿夫四个侍从守在一旁。杜江被人搀扶着,颤颤巍巍的走了过来。朱色的貂氅向来只有二品以上的大员可用,此时貂氅在风里飞振,杜江步行间露出其下的朱红官袍衣摆,两种火艳艳地红色混在一处,雪色茫茫尤为触目,也愈见杜江步履艰难。

  “恩师!”突兀地,陈瑞心里有些东西触动厉害,一撩衣摆就跪在了雪地上,道:“昨日去看恩师,恩师还病在床上……”

  亦步亦趋随行的管家忙弯身要代杜江去搀陈瑞,却被杜江挥手止住。到底是自己弯身,亲自扶起了陈瑞。

  “起来,起来。”

  说的时候,白须颤着,大如霜花的雪筛下来,随着风的流动,在他的面上慢慢地展过,更见年岁。

  陈瑞站起身,忙又一躬身揖礼道:“天寒雪大,还要恩师亲自来送,弟子真是罪该万死!”

  杜江颤巍巍的手伸出来,帮陈瑞拂去乌纱帽上的落雪。

  其实拂去又落,并没有用处。

  “白头师弟相见难,来送送,我也安心些。自从你弃文从武,戾气胜了就倦怠了书文。我平时总是教你读读《论语》,你也总是嘴头答应,不肯上心。”杜江说着,将管家呈上来的一只狭长木匣接过,用枯瘦的满布着老人斑的手将匣交在陈瑞手中:“这部道德经是我亲自抄的,你好好的读,修心方养性,知道吗?”

  陈瑞只觉得心里突然被人猛捶了一下,含着钢刀的风骤凶猛地扑来,耳边无数的呜咽。他再一次跪在雪地上,叩头道:“弟子谨记您的教诲,请恩师保重,弟子去了。”

  说完再不看杜江,上了马车。

  一行马车护卫出了玄德门,而此时雪却渐渐停了。

  出了东都并不是马上就荒凉起来,城外里余开阔之后,绵延数里遍布商铺。因是腊月将尽,家家户户都在张罗着过年,集市上或是红纸的窗花对联,或是彩衣布料,还有人领着小孩子,在挑缝的并不如何精致的虎头帽子。

  陈瑞始终将匣子捧在手中,但并不打开,转眼看着蓝青掀了帘子出神望住窗外的样子,不由皱紧了眉,半晌之后出声说:“原来我们在漠北,我曾送给她一匹马驹,起名为飞天。她非常喜欢飞天,喜欢的好像那不是一匹马,而是她的……亲人。”

  陈瑞并没有说“她”是谁,因为他相信蓝青一定知道。说道后来,陈瑞微微地眯起眼,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后来,她骑着飞天私逃往东都,在戈壁里迷了路。七天七夜,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竟然还是活着的。可飞天已经死了,你可知那马是怎么死的?”

  过了半晌,蓝青也没有转过脸,陈瑞并不介意,面上仍是惯常的冷冽之色,声音也如常:“她咬断了飞天脖子上的血脉,但并未全部咬断,怕一下子血流光了。在飞天将死未死的痛苦中,她喝着它的血,等着我找到了她。”

  蓝青只隐隐约约的听在心里,并没有任何触动。手一直掀着帘子,看着满眼繁华,生机万丈的景象。

  他只是想,那个人留在东都,而他一个人走过这些繁华,要去一个她不去的地方。

  许是盯着看久了,眼前就一片模糊。

  回到墨府时,雪未停,夜烛刚熄天光已亮,风急,云重,万物飘摇。

  绿萼轩并不是一派死寂,即便侍婢内侍俱都秉着呼吸。可香墨刚进了门,隔着很远都会听见乱摔东西的响声,价值连城的玉石瓷器贯在乌砖的地上,铛铛的声音,就好像砸在他们的心尖上一样。

  入了内寝时,窗外雪光虽亮,室内绣着缠枝花的帘幕重重,影影绰绰就隔得暗了,而她就朝着那暗,一步步走去。

  内寝里熏的依然是紫檀香,漏夜残香一分一分,毫不留情散发出浓浓的香气,熏得香墨几乎透不过气来。她鬓上花为黄金,受了寒通体就是冷的,霜雪沾附在其上,并不容易化开,此时染了昏暗的淡青,仿佛花蕊凝出的蜜粉,随着她的脚步一点点晕开。

  封荣只着了中衣围着锦被蜷缩在床上,刚将内侍呈上的一套御用明黄茶具扔在地上,见了香墨进来,双目仍是茫然地看着她,却挣扎着慢慢爬下床。

  地上尽是碎磁片,德保怕封荣划了脚,慌忙跪下去,把自己的手垫在了封荣脚下。

  一时血色蜿蜒。

  封荣这才觉得了,又缓缓的收回脚,自顾自拖着锦被,蠕到床榻的角落里,小小声地嘟囔着:“下雨了……下雨了……一会就要打雷了……”

  香墨的面容阴在阴影处,辨不出什么神色。

  德保也顾不得手上的伤,忙唤道:“万岁爷,夫人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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