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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听到背后有脚步声骤然响起,男子潇然若雁地转身,朝刚巧在厅中站定的子夜微微绽出一缕浅淡笑容,“是琳琅妹子来了,天璃哥哥日盼夜盼,几乎望穿秋水,终于把妹子盼来了。让哥哥好好看看,琳琅小时候就是个美人坯子,长大了果然颠倒众生,丝毫不逊当年的孝德皇后。”

  他的声音清如明溪,脸上的表情翩翩从容,落在子夜映着星火的眼中,只叫她觉得冷酷无情。

  她嘴角微勾,杏眼横斜,似笑非笑地睨着那张五官鲜明的俊脸,一张口亦怒亦痛,沉甸甸的满是嘲弄,“难得天璃哥哥牵肠挂肚,琳琅真是受宠若惊了。只是不知道,他日黄泉路上,哥哥去见我段氏列祖列宗时,是不是也可以像今天这样的云淡风轻。”

  “难得妹子关心。”段天璃轻轻一笑,清俊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怒意,望着她从容不迫,“段氏子嗣单薄,复燕志士都以天璃马首是瞻,先祖只怕不舍得让我过早下去陪他们。”

  “我要见天聪哥哥。”

  天家从来无父子,这场唇枪舌剑,大抵就是最淋漓尽致的写照。

  子夜一瞬间兴致索然,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凉从心头迭起,压得她几乎难以喘息。她闷闷不乐地侧身坐下,默默为自己沏了一杯酽酽的茶。茶是上好的六安瓜片,叶缘翻卷,汤明色绿,明明的味甘鲜醇,入口全成了微苦的涩意。

  “好说。”段天璃眉目舒展,望着她目沉如水,有一种乾坤在握,俯仰天地的淡定。

  子夜目光微抖,抬头望去,只见他目光似剑,眉目如裁,刚才的万千温柔不复,清郁的脸上只剩下无法言说的阴鸷冷然,与刚才依稀判若两人。

  他缓缓跨出两步,面朝厅外,伸出双手,沉而有力地朝外击了两掌。四周万籁俱静,只有晨风打过秋叶,隐约地飒飒声响,衬得那突兀响起的声音,格外扣人心弦。

  厅外的脚步声似踩在雪后初晴的草上,窸窸窣窣地纷至沓来。子夜一动不动地盯在门口,凝神听着那碎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手中一盏新茶,低低举在唇前,竟忘了放下。

  天光已经透亮,日光渐渐浓翳,在门口聚成一团明亮的白光。白光氤氲里,猝然跳出三条模糊的影子,一跃一跃地朝她逼近。子夜定睛看去,才见那白光滤去,影子的轮廓渐渐清晰,映出一张清朗无邪的素脸。

  光影稀薄的空气里,段天聪一身揉得发皱的藏青布衣,仿佛雨水淋过,不及熨平却已沥干的一块粗布,干巴巴裹在身上。他的发髻蓬松如巢,微微有一些凌乱,晨风轻抚过他发髻之中逸出的几缕碎发,光线漫漫,打在他异常苍白的脸上,有一种让人不忍逼视的落魄潦倒。

  “天聪哥哥……”子夜丢下手中杯盏,颤颤地叫了一声,朝那个颊色苍白的男子身上扑去。他的容貌并没有多少翻天覆地的变化,依稀还是当年的浮凸眉目。只不过浮世轮回,乾坤流转,今日亦痴亦癫,神志混沌的段天聪,与当年雕弓宝马,意气风发的天潢贵胄,已有了天壤倒置的云泥之别。

  段天聪素容清减,眼角微吊,目光游离在她颊色柔润的脸上,没有任何焦距。子夜的呼叫在他的耳边悱恻萦绕,他却似恍若未觉地置若罔闻,只是痴痴傻傻地立着。他久困樊笼,平日极少见到日光,极不适应这一天透亮的光,竟惶惶地伸出双手,下意识往双目遮去,口中“啊啊”地低低叫着。他的动作迟缓沉涩,似乍暖还寒时节,从长长冬眠中一觉初醒的动物,带着懵懂蒙愚的惺忪。

  她不是不知道天聪哥哥的近况,只是十年耳闻如隔靴搔痒,终究比不过今日一眼亲见,更令她痛彻心扉。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猝然袭来,心口钝痛如潮,往昔时光仿佛就在昨日,她的天聪哥哥,却不再是当年那个清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天潢贵胄,屈身在九曲巷陌之中,痴痴傻傻,浑浑噩噩,甚至比不上寻常人家的凡夫俗子。

  她转头,狠狠瞪着背后表情无害的男子,脸上隐约有了蓬勃的怒气,“他……他和你血脉相连,同出一枝,你不要告诉我,这十年你就是这样对他的!”

  段天聪看起来苍白脆弱,抱在怀中奇瘦无比,一件普通布衣胡乱套在身上,摸起来到处空空荡荡,整个人从头到脚,犹如缩水的隔夜蔬菜,散着一种常年不见天日的腐烂气味。子夜抱着他双眼酸涩,眼泪夺目而出。不难想象,这十年之间,段天璃并没有善待于他。

  “琳琅,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是善人,璃宫不养无用之人。”段天璃昂然而立,容色淡薄地迎击她骤然爆发的怒气,两片薄唇中词句轻逸,没有多余的画蛇添足,却令她如当头泼下一盆冷水,从头冰到脚趾。

  “我今天就要带他走。”她扶着他坐下,温柔地替他理了理凌乱的鬓发,眼中跃起从未有过的决绝。

  “一手交货,一手交人,我想要什么,琳琅清楚得很。”他堂而皇之地摊牌,刃裁分明的侧影,衬得他骤然幽暗的眼神一瞬间深不可测。

  “交出血玲珑,你果然会放我们走吗?你凭什么让我信你?”她冷眼看他,双眸洞若观火,一张素颜满满全是戒备。

  “你别无选择。”他嗤笑,举手投足间,早已乾坤在握。

  “的确。”她神情索然,有些看破浮生的超然于世,“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你面前,我从来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你如果拿假货搪塞我,琳琅,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他永远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他言语犀利地警告。

  “我信。”他素来刚愎自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狗急跳墙,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段天聪默不做声地坐在子夜身旁,眼白浑浊,目光呆滞。似乎感受到周围空气的暗潮涌动,开始不安地扭动身子。子夜轻轻在他的背上拍打几下,将自己的手柔柔地覆在他手背上,极有耐心地安抚着他莫明有些焦躁的情绪。

  晓日初照,灼灼的光映得整个厅堂满室生辉,平添了几分夺目的明亮,屋外疏疏地开着一枝离披烂漫的荚黄槐,让人恍然一种春暖花开的错觉。他的手触手冰凉,指尖几乎没有任何温度,震得她目光微抖,碎了一地的泪屑。

  她面无表情地伸手,从自己繁丽金线堆刺的衣领之内,扯出一根极细的红线,红线尽头,倏地垂出两块如染红枫的血玉,流光打在玉上,折出星星点点,全是张牙舞爪的妖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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