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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我便亲手为你采一把杜蘅草,好不好?

  似乎看到了萧宝溶清愁的微笑,而我也脏着脸和手向他一笑,心里那奔腾的浪潮却倾泄得更凶。

  竟是无声大恸。

  石山上隐约传来了谁的呼唤,像是轻罗,又像是连翘。

  是谁并不重要。

  我根本不是她们的娘娘,我根本不是大魏的墨妃;我是惠王萧宝溶的妹妹,我是大齐的文墨公主。

  永远都是。

  懒懒地直起身,我抱了一大捧杜蘅,沿了溪水,慢慢走向人迹罕至的竹林深处。

  天很蓝,浮云淡淡,新竹浅绿的细长叶子沙沙舞动着,安静得如同三月的相山。

  再向前走,居然看到了一株老桃,尚有桃花艳媚如笑,张扬着最后的风华。

  年年花落,年年花开,花落花开,总还有个冀盼。

  而我呢?

  靠住老桃,我抱紧杜蘅,无力坐下。

  千瓣万瓣,桃花如雨,总随流水去。

  一对绿头鸭,被岸上的动静惊起,咕咕地叫声,鹅黄的脚掌拨动,游了几尺,张开翅膀扑楞楞飞去了,金绿的羽毛在幽暗的躯体上闪着浅浅的明光。

  不耀眼,却在并携而飞时,自然地散着温暖和谐的幸福辉芒。

  这些野物,大约也比我活得开心吧?

  至少,它们有彼此相依相爱,未来,还有一堆同样可爱的小鸭跟在它们后面快乐的划着水。

  而我,我有什么?

  我有拓跋轲无休无止的践踏,我有拓跋顼无情无义的背叛,我有夜夜事敌却无说诉诸口的屈辱。

  再没有一点天明醒来的期望,再不能无忧无虑放纵地笑。我以为是我的根的南齐,再也无人盼我回去;即便回去,也不得不嫁给足以做我父亲的萧彦,背负不该属于我的屈辱轮回。

  母亲果然是聪明的。出家了,她是最干净,也是最清静的。

  而我,当真已经干净不了,清静不了了么?

  阳光还算炽烈,强烈的光线荡于潺潺流动的溪水,却没能将溪水照亮。

  溪水依旧寒冷地倒映着两岸的新竹,如水晶般幽幽静静地清亮着,却怎么也掩不住寂寞悲凉,像谁水晶般漆黑透亮的明眸,饱含愁意,默默望我。

  江南于我,已无可留恋。这落花流水的景色,其实很像江南了。

  而萧宝溶,他竟也永远留在了青州。

  再嗅一嗅杜蘅,我将它藏入怀中,站起身,拂过芦苇,绣着金合欢的翠青宫鞋踩入水中。

  冷冷的水迅速漫过了鞋面,我哆嗦了一下,苦笑着想,这里的水,比江南的三月春水凉多了。

  去年这时候,我在简陵被鳄鱼拖入水中时,也没觉得那水有这么冷。而且,后来抱住我的那个怀抱,很坚实,很宽阔,隔了溪水和两人单薄的春衫,我都能感觉他躯体里散发的热量,让我刹那间信赖了这个少年的正直和担当,并迅速沉沦,背负起不切实际的白头偕老的梦想。

  “阿墨!阿墨……”

  神思恍惚间,我又听到了他在这样唤着。

  居然还敢做这样的梦!我喜欢的只是那个纯净的阿顼,哪里是那个无情的魏国储君拓跋顼?我还不死心么?

  自嘲地瞥一瞥嘴,望一眼没到胸膛的溪水,正映着我悲伤而不甘的面容。

  举目无亲,举目皆敌。

  我到底没那样的勇气为萧宝溶报仇,只盼他黄泉路上尚未走远,还能等等我,与我一路相随。

  淹在水中的身体正虚飘不稳,我狠一狠心,一头扎入水中。

  依稀又听见拓跋顼在喊:“阿墨……”

  死前也要再想他么?

  我惨淡地笑,泪水早被流水淹住,大口呛入溪水时,我想到了当日端木欢颜卜出的判词。

  浮槎相逢恨,幽泉没疏影。

  正迷蒙间,忽然一道大力自旁边推来,迅速将我一托。

  我尚未及明白是怎么回事,头部已露出水面,接着腰部一紧,被人迅速扣住,划动几下,便踩着淤泥,迅速走到岸边。

  呛咳着抬头时,正见到拓跋顼焦急凝视我的面容,一双眼睛,许是刚被溪水清洗过,居然又如水晶般灿亮着,泊着雾气般的墨蓝。

  “你……你疯了!”他的嗓音沙哑,若憋着低低的哽咽。眼睛眨动时,浓睫处挂下了大滴的水珠。

  一定只是水珠而已。

  能为我落泪的,只有梦里的阿顼,绝不会是满心霸业的拓跋顼。

  狠狠地甩开他依旧紧执我的手,我扶住老桃,咳出了满眼的泪。

  或许,也只是水珠而已。

  身后是沉重的喘息,然后是那个曾让我魂牵梦绕了许多日子的少年口音:“为什么想不开?”

  今日之我,早不是那个可以掌握他生死的骄横公主,可我还不愿意给人轻视,特别是不愿给眼前这个人轻视。

  压抑住呛了太多生水的胸口闷疼,我冷淡道:“我不过想学着游泳而已,不想让皇太弟误会了,真是过意不去!”

  “你……”他仿佛气急,羞恼地瞪我。

  我眼睛霎也不霎地回瞪着他,目光中不加掩饰的恨毒,尖锐得像一把刀,灼烧到通红的刀,只恨不能生生将他的心脏挖出来喂狗,再将他的躯体狠狠剁成肉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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