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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轻罗、连翘都笑我小题大做,恰好连着两次遇到损毁了的路桥,车中女眷都被请下来步行,拖曳着的长裾扫在坑洼的路面,其狼狈可想而知,反显得我有先见之明了。

  她们赞我有先知之明时,我留心看其余车辆,大多五六人挤于一辆之中,十分逼仄,车辆只是寻常的车辆;那些被俘的漂亮齐女更是连衣衫都破碎不堪,独我这辆饰钿纹花,珠缨翠络,远比旁人的精致华美。我从小见惯了锦绣荣华,本未觉这车怎的特别了,此时一比较,才觉得这车的确是众多车骑中的翘楚了。

  这样的特殊待遇,到底是管密的安排,还是拓跋轲的授意?

  我一时迷茫。

  难道拓跋轲当真还打算把我长长久久留在身边,当个听话的妃嫔什么的?

  当晚,大队人马住入一处人烟颇盛的小镇,镇上最大的一处宅第被魏军临时征用,作为女眷暂住之处,其余人马则扎下营来,零散于附近保护。

  我不懂什么兵法攻守之道,但大致看去,兵马簇拥于民居附近,总有巷道空隙可循,如果萧宝溶趁机来袭,利用民居作为隐匿之处,应该有很大机会成功救走我。因此这一夜我几乎不敢合眼,唯恐错过了萧宝溶救我的机会。

  轻罗等二人就睡在我床下茵席上,听得我翻来覆去,居然笑话起我,"公主,是不是没有了皇上陪伴,孤枕难眠了?"

  连翘更是一脸景仰道:"奴婢早说了,皇上天姿英伟,公主一定会喜欢!"

  我在魏军日久,渐渐也听到了一些关于拓跋轲的传闻。此人从十五岁继承帝位伊始,便卷入叔父兄弟间的争权夺势中,心机深,手段狠,方渐渐确立了自己的不二地位。

  据说,他本有兄弟九人,除去三名早夭的,其余都被他或杀害、或流放,唯一幸存者,便是他的九皇弟豫王。靖元帝死时,豫王才不过四五个月大,母亲也在混乱中丧生,拓跋轲遂将幼弟带入宫中抚育。总算这豫王性情温顺,又是拓跋轲一手带大的,侥幸无灾无难地活了下来。因拓跋轲年过三旬未有子嗣,曾有大臣建议过立豫王为皇太弟,拓跋轲虽未听从,却也不曾反驳,便可见得豫王在他心中的地位了。

  他对同室宗亲薄情寡义,对外人更是狠辣残忍。在四处征伐重新统一北方的过程中,这个奋身亲自冲杀陷阵的帝王,成了五胡族人中出了名的地狱修罗,满手血腥。我就不明白连翘、轻罗这些魏国子民是怎么想的,看来不只畏惧他,更对他有着发自内心的深深敬重。

  忐忑不安辗转了一夜,只听屋外虫鸣啾啾,夜风细细,梧叶簌簌有声,倒似住在相山别院时的那种安谧宁和,再感觉不出一丝大战来临时的征兆。

  白白紧张了一夜,第二日上路时便精神不济,缩在车中盖了毡毯打盹。

  自从被送到魏人手中,我大部分时候都病蔫蔫的,轻罗等人没见过我在宁都那等生龙活虎的模样,以为我生来的气血虚弱,如今见我犯困,更担心我经不起旅途劳顿,中途休息时顾不得用点心,便找地方为我炖了参汤。我正睡着迷迷糊糊,不乐意起身,她们便用汤钵装好,拿棉被包着,待我傍晚一觉醒来端给我,还是微温的。

  第二夜正好行至山野之处,并无人烟,遂搭建帐蓬,暂住于营帐之中,千余随行魏兵,将女眷团团围护于中间。瞧这架势,如果萧宝溶想救我,非得强攻不可。

  此处人烟稀少,说不准就是因为两国常年交战的原因;到了明晚,我们便应该到达北魏地界,救走我的可能便更小了。

  萧宝溶……今天一定会来救我吧?

  如果他都不来救我,这天底下便没人可以帮我了。

  打了个寒噤,我望向夜空。一轮弦月,正寂然当空,繁星如钻,各自耀着细碎的光芒,却不能将黑夜照亮分毫。

  轻罗走来,拿一件披风搭到我身上,笑道:"公主,到帐篷里去吧。天气虽然和暖了些,夜风吹在身上却还挺冷的。"

  我握住她搭在我肩上的手,发觉我的手真的挺凉的,轻罗手背比我的掌心还要温热些。

  "轻罗姐姐,我觉得我很孤单。"不知不觉,我居然吐出了这么一句,连眼睛都涩痛起来。

  "哦……"轻罗瞠目结舌,然后自以为是地劝慰,"没事,奴婢和连翘会陪着公主。何况,皇上不会忘了公主。公主好好养着,再长高长胖些,必定更加美丽,更得皇上欢心。"

  他的欢心?

  我几乎忍不住唇边要绽出一丝恨恨的嘲笑,忙低了头,揽紧披风,弯腰走入帐篷。

  轻罗永远不会明白,皇上只是她们的皇上,并不是我的皇上。他的欢心,只是我万劫不复的深渊,我所有孤寂和怨毒的根源。

  三哥,你一定要来救我。

  一定要来。

  这天晚上,我居然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听到外面厮杀怒吼声时,差点儿从席上跳起来。

  "公主,公主快起来!"连翘显然刚到外面探看过,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孔,却听得清她话语中的惊慌,"不知哪里的骑兵掩袭过来了!侯将军令女眷即刻上车先行撤离!"

  我忙奔过去看向外面,只见东面一带火把掩映,喝杀声不绝于耳,影影绰绰间皆是刀兵交错森然的冷光。原镇守在别处的魏兵均已被惊动,眼看东方被撕开一处缺口,奔袭的骑兵快要冲入营帐之中,纷纷前往救助。

  猜着必是萧宝溶遣人前来救援,我的心脏跳得极剧烈,似要从胸腔迸出,几乎毫不迟疑地要往厮杀最烈处冲去。

  "公主!"我肩部迅速被搭住,回头时,已见到连翘发白的面容,她急急呼道,"那里打得正厉害,公主去不得!"

  话音未了,已有魏兵奔来,指挥着将披头散发的女眷们从营帐中带出,送上马车先行离去。已经被魏将收纳的侍姬还算安静,大多顺从地上了车;而那些一路被魏兵骚扰凌辱的齐女,此时便有胆大的开始闹腾起来,挣扎着要往打斗处逃窜,自是希望齐兵来救,把她们带回故国家园。

  魏兵见情势紧急,立时手起刀落,将闹得最凶的几名女人的头斩落在地,凄厉绝望的惨叫声将齐国女俘惊得面无人色,顿时安静了许多。

  我被连翘一拉,神智略略清醒。若我这样冒失跑去,魏兵会不会也手起刀落,让我也身首异处?何况那里两军战得正酣,黑暗之中,我该怎样在刀戟挥舞里自保,安然到达齐兵的保护范围中?萧宝溶心思缜密,又知我鲁莽,应该不会指望我这时候找回去吧?

  心念电转间,忽然又听一声巨响,忙回头时,只见一枚焰火正在南方不远处的天空冉冉升起,色泽明亮,形如莲花,灿明的雪白色,映亮了半边天空。

  "糟了,恐怕齐人还有援兵!"有魏军在惊呼,把女眷们赶得更急了。

  我一迟疑,立刻顺了连翘手上的力道,径自奔往已经赶到近前来的马车上,轻罗正倚在辕木上,急急地向我伸手,"快,快,公主快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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