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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月儿望着红藕阴晴不定的俏脸,小脸上一阵得逞的畅快。秋水转过头,好笑地看着一脸得色的月儿,朝她伸指略略一嗔,示意她莫要再顽皮。月儿顽皮地张口,吐了吐粉红舌头,灵巧的舌尖如莲花绽又合拢,分外可爱。

  秋水看得会心一笑,坐在鼓墩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仰着头斜眼看着局促不安的红藕,调笑着道:“素来爽朗大方,心无城府的红儿,什么时候学起小家碧玉的扭扭捏捏躲躲藏藏了!你既出丞相府,入了他正阳宫的大门,从此就不再是我云秋水的丫鬟。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早已无权再对你指手画脚什么啦!十几年朝夕相处,临到分别,你何必对着我遮遮掩掩,连句掏心窝的话都没有!”

  “小姐——”红藕抬头,拉长了声音哀哀地叫了一声,两道复杂交错的目光迷离地落在秋水身上,似乎挣扎了许久,这才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秋水面前。她仰着倔强而复杂的小脸,咬了咬道:“宫中谣言一半是真,一半为假,真真假假,只为了一个“利”字。红儿虽然出声微贱,读的书不多,不像小姐不仅有惊鸿只姿,还有鸿儒之才。”

  “红藕能依仗的,不过是盼望小姐出人头地,红藕地位也好水涨船高。谁知小姐的行为偏与红儿的想法相悖,不仅屡屡示弱,还将别人遥不可及的皇上拱手让给她人。”

  “小姐心性高洁,结庐人境,在喧嚣尘世中也能做到心远地自偏。可知后宫人最擅长的就是见风使舵,拜高踩低,红儿人前人后,受了多少白眼,遭了多少欺凌。”

  “红儿从小耳濡目染,听爹爹和丞相都说:富贵从来险中求。小姐被关进天牢,红儿自知小姐这棵大树再也荫庇不了我,这才主动求了皇上带在身边。”

  “所以你就想方设法接近皇上,妄图攀上他这棵参天大树,要为你遮风挡雨。你不是已经成功了,为何还会来簌玉斋求惠婕妤,平白让她糟蹋。”秋水任由她跪着,只觉得心中纠起一个巨大的结。长长的嘘了一个气,妄图将心中郁结的闷气驱散开去。

  红藕凄凉一笑,容色惨淡地道:“小姐太瞧得起红儿而贬低自己了,皇上眼里心里,慢慢的全是小姐的影子,先前在飞凤宫,红藕见皇上虽然来的频繁,确实从来不过夜的,心也奇怪。谁知更奇怪的是,自从我到了正阳宫,却也从未见皇上宠幸过任何嫔妃。我曾私下偷偷问过原先伺候皇上起居的宫嫔。他们都说皇上自从大病之后,就再也未召见过任何妃嫔了,我这才明白,皇上想必是爱你至极,所以才更舍不得轻易要了你去。”

  “那你又是……”

  “以前见小姐读兵书,曾读到:攻城为下,攻心为上。那日雪夜,皇上一个人对着小姐的画像痴痴地发呆,我故意捧了壶胡进贡的龙舍烈酒,引着皇上听我讲你的往事,不知不觉将他灌醉了,他酒酣耳热,朦胧中错将乌鸦做凤凰,将红儿唤成了你,才有了那一夜的风流。”她仰着头倔强地望着面色恬静的秋水,回忆往事,禁不住两行热泪汨汨而下,转眼成河。

  那一夜,天幕布满阴霾,深殿月明人静,古树盘根错落。明晃晃的雪早已落满一地,将整个皇宫装点的银装素裹,分外妖娆。金碧辉煌的正阳宫大殿内,红泥火炉灼灼地燃烧着,绿蚁新醅酒,新酒既成,火光初暖,二八娉婷的佳人,手中妖娆地拖着红木食盘,盘上端端一把三彩凤首金镶玉酒壶,鹅黄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迤逦拖地,重上了新妆的面庞眉目如画,娇嫩如花。早已醉眼朦胧的帝王握着佳人柔弱无骨的小手,**的两个人,瞬间滚做了一团……

  秋水低头,嘴角凝聚的微笑不断,掩在广袖罗裙下的双手却紧紧地握着,寸长的指甲深深插进肉中,无声地疼痛。分明是阳光普照,春阳暖如他旧时的怀抱,为何天未冷,她心却先寒?

  “谣言因何四起?”睿智如尧舜的叶景御,怎肯轻易将一个毫无身家背景的小丫鬟算计了去。以他冷静卓然的性格,他这么多日不肯将酒后乱性的事情让敬事房记录下来,正式给她一个小小的名分,却又任由事情纷纷扬扬地闹了出去,反道是怪了。

  “那还不是和小姐学的。”红藕停止了哭泣,脸色的泪痕犹在,她哭得微微发肿的眼睛朝秋水轻轻眨了眨,眸子竟然流露出一闪而过的慧黠。

  “我?”秋水失笑,嘴角噙着一缕浅笑问道,“何时教过你?”

  “当然小姐怂恿小侯爷带你私奔,之后故意散布流言,京城一夜之间沸沸扬扬,争相谈论此事。流言很快传入皇上耳中,龙炎因此大怒,此此流连花丛,冷落正宫。”红藕一动不动望着秋水,一本正经地说道。

  “所以你就偷偷塞了钱给那些个贪婪的小宫女,让她们口耳相传散播了开去,希望闹得众所周知,皇上再不能听之任之,迫于舆论压力,只得开了金口封你。”秋水瞪着眼睛望着跪在眼前的红藕,对她的照猫画虎,几乎拍案叫绝。只是……帝王心如幽坛,从来深难测,勉强学有几分心机的小丫头打的“啪啪”作响的如意算盘,怕是落了个空,这才会厚了脸皮跪到簌玉斋来讨江惠如的无趣。

  “傻丫头,起来吧。地上凉,仔细别冻出病来。”她向往的日子,是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月下独酌看流水,一壶酒,一竿身,笑倾风云地看世人知侬有几人。然而世间又有几人真正富贵不能淫。大丈夫尚且如此,何况红藕不过小小一介女子。想到这儿,一种悲戚之色,倦怠无力地从她心底升腾而起。她长叹一口气,伸手轻轻托住她的肩膀,缓缓地扶她起来。

  红藕只觉得身上一暖,肩膀上已多了一双柔滑的手,用力扶着她起身。她眼睛一亮,惊喜交加:“小姐你真的不怪我……”

  “怪你什么?你是你,我是我,各走各的阳关道。小姐我如今从天牢里出来了,就没打算再回到那个金丝笼子里去。日子久了,皇上找不到我,纵然心有不甘,也只能当我暴毙了事,给臣民一个交代。何况纵然找了我回去,朝臣又如何肯接受一个曾经莫名失踪,被盗匪劫掠而去的皇后。顶着不贞不洁的流言蜚语,我又如何母仪天下。”秋水犹豫了一下,终究语重心长地劝导她,“既然你要走这条路,念在你我十几年的情分上,我自然会拉你一把,只是你要记住,昔日芙蓉花,今成断草根。从来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能得几人好。”

  “红儿不怕。”红藕的眼睛亮了一亮,墨黑的眸子里闪耀起两颗明亮的星星,顿时一室生辉。

  秋水转身面向圆桌,吩咐月儿摆开文房四宝。羊毫绿沉漆,龟纹撒花笺,兰麝凝珍墨,浮文澄泥砚……不过十数日功夫,岐王偷偷送来的东西,早已抵得上昔日她在飞凤宫半年的用度。

  她略一冥思,提起羊毫在花笺上一阵挥洒,几行秀挺飘逸的行书立刻跃然纸上。她将笔轻轻搁在澄泥砚上,双手拾起桌上薄薄的纸片,放在眼前略略浏览了下,对着花笺一阵轻呵,这才满意地将手中的纸片折成方胜,递到红藕的手中。

  她将方胜深深埋在红藕手中,目光殷殷而动:“回去后在无人处打开。记住,若皇上问,你只说失踪之后,从未见过我,以免招来杀身之祸,切记,切记!”

  “小姐,红藕今后还可有再见你的日子?”

  “云上苍苍,绿水茫茫,山高水长,永不再见!”红藕粲然一笑,轻轻放开擒着红藕的手,微微后退了几步,轻谧的声音犹似当年,阳光暖暖,清风吹人醉,她坐在栖凤居回廊中的美人靠上,眯着眼悠闲地数着园中水池中几只新孵出来的小鸭子。文静轻雅的绿袖迈着轻盈的步伐捧过来一盏香气氤氲的云山冰片,朝气蓬勃的红藕如一阵旋风卷进来,献宝似地将她十几个姨娘鸡毛蒜皮的小事叽里咕噜地倒出来。她笑意盈盈地听着,轻抿了一口冰片,如兰的茶香和着空气中阳光金黄的味道,无声无息地从她的口鼻中溜了进来,五脏六腑一阵舒服。

  只是俏着衣,整云鬓,笑靥贴于明月夜,梨花飞处露微沾,所有跌落在时间里的记忆,都只有午夜惊起,梦中徘徊。

  想必是听够了两人的对话,多宝格应声而开,脱去妆缎狐肷褶子大氅的惠婕妤,新换了一身碎花堆纱孔雀绿翎裳,淡扫蛾眉薄粉敷面,鹅蛋脸润泽艳丽,俏生生地立在门口,似笑非笑地望着两人。红藕恋恋不舍地忘了秋水最后一眼,紧了紧手中揉得发皱的方胜,转身出了多宝格,绝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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