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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六


  紫菀握着铜钥匙,走到房间外的栏杆边上,心想:难道是前夜我在丢玉璧时没仔细看着有没有掉进海去,只是往下一扔,正好被鲁克斯看到,捡了去?所以昨天他才有那样的举动,他是不是以为我故意扔个东西给他,对他有什么意思?这玉璧莫不是成了精,作了怪,老是跟着我,丢也丢不掉,扔也扔不脱?这样奇怪的东西存在世间总有它的道理,若不是它,我怎么能来到三哥的身边?若是这样的话,我要扔掉它还是错了。但我又怕它哪一天作祟,莫名其妙地让我离开三哥,那可如何是好?也罢,我这一生不见它就是了。看了看手里的钥匙,用尽力气朝海里扔去,眼珠子也不错地跟着它抛出的弧线,直到亲眼看见它落入碧蓝的地中海里,才放下心来。

  再抬头,就听见有人指着海里的一个小岛说:“看!那就是伊夫堡。”

  紫菀顺势看去,那小岛上有着灰色的城堡和雉垛,旁边全是礁石和悬崖,孤零零的悬在海中,离马赛尚有半天的海路。紫菀想:我要上去看看,听说自1890年伊夫堡就对游人开放了,我在马赛的日子,正好一游。

  转身看到吴菊人来了,笑着跑过去道:“三哥,看,伊夫堡。”

  吴菊人揽住她道:“好好走,别跑。伊夫堡怎么了?我听见前边的人也在指着那里叫伊夫堡、伊夫堡的,是个什么要紧的所在吗?”

  紫菀仰起小脸笑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叫爱德蒙的小伙子,是个马赛的水手,他有个心爱的姑娘,名叫梅塞蒂斯……”

  两人说着基督山伯爵的故事,楼下两层怀特和阿陈的房间里,罗宾逊医生宣布鲁克斯已经死了,死因大约是酒精中毒,死亡时间大约在昨夜十二点左右,也就是说死了有八九个钟头了。又问怀特和阿陈,有没有注意到他,两人都摇头说,没有注意,那么晚,都睡着了。罗宾逊医生便命两名船员把鲁克斯的尸体抬到医务室去,等船长来决定怎么处理。

  没人知道前一夜鲁克斯在月亮底下仔细看过一块来自东方的古玉,面前正好有一只猫经过。

  第四十三章 霜白

  1900年的圣诞新年前夕,吴菊人和紫菀带着不到两岁的女儿吴霜,唤茶,还有吴霜的孛艮地乳娘玛吉,男仆菲力浦坐船越过英吉利海峡,到伦敦去和乔家大公子乔之珩团聚。

  吴菊人到法国两年有余,生意做得不错,在马赛和巴黎都设有商号。马赛的商号由阿陈负责,巴黎的商铺由他亲自照理。阿黛尔夫人在开店选址聚拢客人上帮了很大的忙,张静江则给予了上层官方的暗中帮助。紫菀的法语和英语在初创时期居功至伟,劳心劳力的结果是生育时的难产,在阵痛三天后于二月十四日圣瓦伦蒂诺节才生下一个小小女婴,紫菀虚弱得在床上又躺了两个月才下地。

  阿黛尔夫人身为女婴的教母,马上荐了一名刚从孛艮地来巴黎的乡下壮实农妇,她刚生的一个女婴夭折了,那胸脯丰满得像熟透的水蜜桃,奶涨得她痛得直想哭。把这个华人小小女婴一抱上手,乳汁就湿了两层衣服。女婴在吸饱奶后甜甜酣睡,玛吉的乳房空了,心却实了,给她取了个法国名字叫Demi,是一半或小的意思。这个小女婴比她的宝贝小那么多,她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还可以做事。

  吴菊人则为她取名的“霜”。紫菀听了这个名字,心里一阵苦笑,心想该来的终究要来,命运就是这么安排的。从喜帐上的洞、树上刻的字,到女儿的名字,一样样原封不动地发生,自己哪里逃得了?看着这些日子为照顾她憔悴消瘦的吴菊人,心痛之极,娇嗔道:“为什么用这个字?就算她这一辈是雨字头,可女孩能用的雨字头的字那么多,雲霞、雪霰、雯霙、雾霭、雩露、霏靈,哪个不好呢?”

  吴菊人将她的长发编成一条麻花辫放在她胸前,道:“你呀,难道忘了吗?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咱们姓吴,‘无霜’两个字那是妙手天成,不用才可惜了。”

  紫菀听他提起合卺那夜唱的歌谣,忆起往事,娇羞满面。她虽做了母亲,仍有一股女儿娇态,嗔怪道:“就你记得,我全忘了。”圣瓦伦蒂诺节的孩子,情人节的礼物,有吴菊人这样的夫婿,紫菀觉得百死无憾。

  吴菊人笑道:“忘了?那我每天在你耳边念一百遍。”又道:“吴霜就是无双,天下无双。你是古来今来绝无仅有的那一个,我的无双至宝。”

  紫菀心中欢喜,却道:“给孩子取名呢,说我做什么?吴霜就吴霜,”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婴,呢喃道:“霜霜达令,你好啊。”此语一出,连她自己都惊讶了,她从小听惯了爸爸秋白叫妈妈作“霜霜达令”,原来是自己先叫的。把脸贴在女婴的头上,心里感慨万千,暗道:霜霜,我们又见面了。我们原是血脉相连的母女,后世我令你伤心,这一世我来照顾你。像我们这样纠扯不清的关系,世上也真是无双了。

  等紫菀养好身体,霜霜也长得结实,会说会跑了,乔之珩写信邀他们去伦敦会面。新旧世纪之交,伦敦有许多的庆祝活动,女王以八十一岁的高龄仍会在皇宫花园接见民众。紫菀知道再过一年女王就会去世,这原是极难碰上的盛况,何况还有和怀特的约定,便答应了去伦敦。吴菊人看她兴致甚高,也不予阻拦,在圣诞前便抵达了伦敦。乔之珩也从牛津早到了两天,订好了旅馆的房间。

  紫菀从没有见过这位兄长舅公。乔之珩一早在牛津读书做事,辛亥革命前后回上海在商务印书馆出任过一阵编修,吴霜其时便在他家长大,等她出生时乔之珩已经重回牛津。但她在吴霜的照片中见过他和他的夫人,那位吴霜时常念起的舅母。从前她觉得奇怪,为什么没有外公外婆的照片,现在才发现,是她自己不愿意留下影象。

  吴菊人用电报通知了乔之珩船只抵港的时间,乔之珩派了马车来接,人和行李都上了车,一路急驰到了摄政街。紫菀对伦敦向往已久,从窗口看着世纪初的盛景,觉得自己像闯进别人的游乐会里的顽童。

  到了旅馆,吴菊人在大堂找到一个经理模样的人问牛津来的乔先生在房里吗。他在法国两年有余,已学会一口法语和英语,出门办事交际不用紫菀也可以畅行无阻了。紫菀曾笑他说“吴茨人先生,原来你不笨,就是不肯学。”

  经理刚答了一句在,就听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是吴妹丈?”用的是吴镇家乡话。

  吴菊人笑着转头过去,就见乔之珩从大堂一角供客人休憩的小沙发里站起来,手里的报纸折了折,放在一边的小桌上,老远就伸出手来与他相握。吴菊人迎上去握住道:“大哥,总算见到了。没想到我们两个本乡本镇的人,要远隔几千里碰面。宛玉在那边,”指一指站在大门口,抱着霜霜的紫菀,道:“大哥怕是不认得了吧?”朝她们招招手,示意她们这边。

  乔之珩看着小妹走过来,眼睛在镜片后头眨了一下,上前将紫菀和侄女一同抱了一抱,道:“阿妹,长这么大了,阿哥要是在路上,一定不敢认你。”伸臂抱过霜霜,笑道:“我是舅舅,你会叫舅舅吗?”

  霜霜咕咕地笑了一声,把头埋在乔之珩的脖子里,一只胳膊勾在他脑后,一只手放进了嘴里吮着。

  乔之珩赞道:“这孩子不认生,养得真好。吴妹丈,你好,我从小就离开吴镇,家乡的人都不认识。不过我记得吴家是吴镇的大家,我小时候还以为这吴镇是吴家的。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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