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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琴十九将琴盒内一支笛子送上,吴菊人袖了回席。

  紫菀虽然没听过这出戏,却知道这个故事。李杨二人七夕盟誓,是两人吵架之后,杨玉环回家,李隆基去接,两人在长生殿发下誓言,愿生生世世永为夫妇,却被白乐天写进诗里,传之后世。想起今日之事和戏里像到七八分,心里有些不自在起来。

  吴菊人敬酒回来,看她神情扭捏,想到自己又是挨耳光又是被刀吓又是遭牙咬,新婚两天诸般滋味尝尽,谁会想到这样一个娇怯怯的女子会有这样的举动?忍不住暗自好笑。说道:“难得岳父高兴,小婿斗胆献丑,愿以清笛一曲,以酬盛情。”

  乔伯崦双眉一挑,道:“哦?你会吹笛?倒要领教一番。”

  吴菊人从袖中抽出笛子,说句“献丑了”,举笛就口吹了起来。只听得笛声清亮,高入云霄,曲调轻快活泼,就像漫步山林田野,一边是采茶调起,一边是渔歌相答,听得人心情欢愉。一曲终了,笛音飞入林篁。吴菊人抱笛一揖入座。

  乔伯崦大喜,道:“没想到你吹得一手好笛呀,跟谁学的?”

  吴菊人道:“没跟谁学,小时候顽皮,常在乡间游玩,和村中牧童学得一二,野调村歌,有污清听。”

  乔伯崦道:“不然。音律一道,发乎内心。高洁者自高洁,低俗者自低俗。强求不来,掩饰不去。不然高山流水,樵夫何以成知音?子期死,伯牙何以摔琴?你有如此笛音,可见心中霁月风光,不是寻常俗物,正是我辈性情中人。以前是我错看于你,今日陪罪。来,去把那坛真正二十年的女儿红拿来,我要与贤婿欢会痛饮。”

  云姨娘忙命人取了酒来,勘满杯子。那酒色如蜂蜜,香气扑鼻。乔伯崦道:“这酒是琬儿出生那年酿的,‘女儿红’嘛,就该在女儿出嫁的时候喝。我以前不喜欢你,就没舍得拿出来。来来来,咱们翁婿两个饮了这杯,尽释前嫌。”哈哈一笑,举起酒杯,朝吴菊人一饮而尽。

  吴菊人忙起身谢罪,连说不敢,也一口喝下。

  吴伯崦叫人为琴十九、沈九娘、冒聘芳等人安了席,也替他们满上这二十年的女儿红,道:“琬儿去敬十九、聘芳一杯,他们为你特地赶排了这出戏。你已是出了嫁的女儿,见见外人不妨的。”

  紫菀心道:规矩真大。也不多话,低头与他们敬酒。那两人起身谢过,一口喝了。

  乔伯崦又指着吴菊人道:“琬儿,有此佳婿,一生无忧,你也敬他一杯吧。老父无意中为你觅得佳婿,深感满意。”

  紫菀本来有些怕这个曾外祖父,听了这番话,倒心生亲近,觉得这个古怪的老头很有意思。依言举起面前酒杯,向吴菊人敬上。

  吴菊人心中大喜,没想到小小一支笛曲,替他赢得了岳父的欢心。和紫菀对饮喝了,又替乔伯崦斟上,道:“岳父肯将令嫒下嫁,小婿感激不尽,今日又得岳父青眼,喜出望外,再谢岳父成全。”便要跪下磕头。

  乔伯崦摆手道:“不用不用,你要想谢,就再吹一曲吧。来,喝了这杯,琬儿,你也喝。”

  紫菀偷笑不已,喝了半杯。吴菊人笑道:“岳父之命,敢不遵从。”把紫菀喝剩的酒喝了,站起身来,边走边吹,琴十九听了一回,操琴相和。刚才的笛子是村郊田野,这一回就是春山林涧,琴似流水,笛拟莺啼,空山人寂,花开自落。

  沈九娘听得入迷,离座唱道:“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唱的是一首南朝乐府的子夜歌,此歌有春夏秋冬四曲,诉尽男女相思相慕之情,极至缱绻。

  吴菊人听她唱这首古曲贺他新婚,开心之极,便随着她的歌声再吹两遍。前面是以歌和曲,这下是吹曲伴歌。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沈九娘唱完,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琴十九。琴十九回以一笑,两下里就此意转情迷。

  乔伯崦以筷击杯,赞道:“好,和得真好。以后你常来,跟他们一块研研曲子,我这个小班当能增色不少。这支笛子是乾隆朝的制笛名家杜细辛用湘中洞庭湖里的君山上的湘妃竹制的,就送给你吧。要早知道你喜欢音律,琬儿的嫁妆里我就加一套丝竹箫笛进去了。呵呵,呵呵。”

  吴菊人再谢,对乔伯崦一点点怨气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原来合了他的脾气秉性的人,他可以如此至诚相待,真是如他所说,是个性情中人。怪不得琴十九来了两个月就说他好,而沈九娘一住就是三十年。

  翁婿两人再喝几杯,眼见暮色四合,人脸模糊,对面难辨,才罢宴告辞。

  紫菀坐在轿子里,摩挲着玉璧,脸上热热的,知道是喝多了二十年的女儿红。这酒入口香甜,尝上去似平时吃的甜酒酿,后劲却足。她本不善饮,年节时最多喝过一两口洋葡萄酒,今日连尽几杯陈年老酒,便觉头重脚轻,身软无力。

  轿旁吴菊人拿着竹笛也走得踉踉跄跄,脸上意兴飞扬,嘴上哼着刚才的调子:“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抬头看月,此夜为五月十八,月尚圆明,清辉洒地。走在悄无人声的青石板路上,真如身在莲塘一般。

  回到家里,吴菊人喝了两杯热茶醒醒酒,拉了紫菀絮絮叨叨地说话,说小时候漫游山野,折竹制笛,如何快乐,今天又是如何志得意满,取下手臂上的手帕,把牙印递给她看,说道:“宛玉,啮臂之盟已经订下,尚有何虑?今日你我洞房花烛,分杯帐里,却扇床前,以完誓约,可好?”

  紫菀羞可不抑,撒手便走。吴菊人趁着酒兴,拦住拜道:“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宛玉小姐,可解吴三之请?”就势把紫菀挽在臂弯里,将她头上的一枚枚发簪钗笄拔下,挑开青缎般的长发,握在掌中,滑不溜手。满满抓了一把,紫菀待要挣开,长发被他缠在指间,又哪里脱得了身?一时两个身体之间,是丝丝缕缕牵扯不清的乌发青丝,缠在衣服上,绕在钮头上,沾在面颊上。

  吴菊人笑着拔开她脸上的发丝,低语道:“走到哪里去?”双臂紧紧箍在她腰间,让她避无可避、躲无可躲,一张樱桃小口被吻个严严实实。

  紫菀被他纠缠得浑身无力,兼之醉意朦胧,举步维艰,哪里还有余念去想别的,一颗心被男欢女爱的歌谣诱得情思昏昏,意态倦倦,媚眼如丝,弱不胜情。绣帷深处,罗带轻分。耳边若有若无的,响起沈九娘的歌声: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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