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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弱小就活该被欺负么?可我恶心我自己,我怕长大。”他喃喃着,神色里尽是绝望。

  紫眠一恍神,心底深处被刺了一下,他慌忙凝神,摇摇头,躲开他的手:“不,弱小也没关系,只要忍耐,总有那么一天,不会再有人欺负你。相信我。”

  他的记忆回到一处遥远而模糊的道观,在那里,他的个头是那么小,小到几乎攀不上窗台,去够到他的衣服和书;他是那么弱,弱到提不起井里的半桶水;他是那么孤单,只能一个人走在夜半回道观的山路上。那个总是孤零零瑟缩着的,叫他厌恶的小小身影,是他在什么时候,悄悄用道观后山的土,一点点填埋起来的呢?

  “银华……”或者,不忍耐也好。在银华骇人的目光下,紫眠的黯然失神,终于让他无声的笑起来。

  “我特意找了个识路的老吏,这些银两也够银华在苗疆生活的。”贺凌云仔细张罗着,他鼻子通红,嘴里噙着紫眠塞给他的丹药。自从半个月前在中庭跪了一夜,风寒到现在也没痊愈。

  “唉,银华这就要上路吗?”龙白月很是不舍。照顾了这么久,那孩子虽然孤僻,但极安静听话的。可纵使再有感情,寄人篱下的自己也不敢提挽留的话。

  “一直打扰总说不过去,”贺凌云低头叹口气,“我也知道,从容些或许更好,但时间久了,风言风语的对紫眠不好,况且回到故乡,心情也会好得快些。”

  紫眠在一边默不作声的望着银华。他抱着包袱从船舱出来,苍白的双唇紧抿着,径自低着头,目不斜视。

  银华对大家的告别毫不搭理,贺凌云只好无奈的冲众人耸耸肩,带着银华走下船。银华极其乖巧的跟在他身后,新换的一身白绉绸衣衫,还带着簇新的折痕,走动间单薄得好象一层薄冰。

  “真的不告别吗?”下了船,贺凌云忍不住问他。

  银华摇摇头,坚持不回身。

  再怎样世外桃源的仙舟,也总有他下船的一天。回身又怎样,告别又怎样,不过是哭一场。回到人间,该面对的,他一样也逃不掉。

  “唉,他都不听我告别……”龙白月在船舱里收拾床榻,再一次哀叹。

  “嗯,虽然他从没给过我好脸色,但这么一走,总觉得船上空了些。”明窗尘也懊恼着。

  紫眠在一边翻书,无视另两人的感慨。

  “师父,你说,留银华下来学徒好不好?”明窗尘突发奇想。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再说现在也迟了……”手中的书页忽然撕裂一角,让原本漫不经心的紫眠心下一惊。

  “这倒是个好主意啊……哎,你跑什么?”龙白月一脸错愕的看着紫眠神色慌张的跑出船舱,连忙与明窗尘跟上去。

  马车抄近路拐进郊外一片青翠的竹林子,崎岖的小路弯弯绕绕,颠簸得差吏一路骂骂咧咧,忽然银华在车里打断他:“官爷,我要解手。”

  “怎么那么多事,”差吏不耐烦的挥挥手,“快点啊!”

  银华躲开差吏鄙夷的目光,抱着包袱走进林子深处。阳光透过摇晃的竹叶,婆娑着洒在他身上,他眯着眼朝上看,璀璨的金色投下来,斑斑点点,眩晕了他的眼。

  一条碧绿色的小蛇缓缓从竹枝上滑下来,幽幽的绿瞳,还带着点春天的睡眼惺忪。

  他笑了,踮起脚,将手递上去。盛春的阳光恣肆的照下来,让他在那一刻,如同他的名字一样耀眼闪亮……

  “大人,大人,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紫眠不理会差吏的辩白,径自下马,跪着将半埋在竹叶里的银华抱在自己膝上。他抓起他冰凉的手,检视那已然干结的小小伤口。毒性发作时的挣扎弄乱了银华的头发,可在他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表情,他又变回了那个十二岁的天真孩子。

  “傻瓜,不该这么做的。”跟上来的龙白月下马,走到紫眠身边。她看着银华青白的脸——那凝在他嘴角的黑血,竟勾画得像一抹笑靥。他真的觉得解脱了吧?

  “真勇敢,”紫眠凝视着银华,仿佛自他身上看见了另一个小小的身影,“我也曾想毁掉自己,我明明知道他的心情,却劝他忍辱偷生,是我太懦弱,太会忍耐了吗?连我都觉得自己是可耻的,因为那个时候……我多想这样杀死自己。”

  他在师兄们窃笑的眼神下,冷漠的从一叠名牒里抽出自己的那张。不大的名牒被红笔涂满侮辱字眼:“狐生子”、“妖祟”……他不动声色的缓缓撕掉,辞掉拜会灵山师尊的修行,在一个人面壁研读经书之余,悄悄走进后山,将名牒的碎片深深埋掉,埋掉所有的软弱、孤独、惶惑,从此默默承受自己异类的出身,不再奢望任何人的情谊。

  “我若是也这样做了,此刻会轻松很多吧?”他自言自语。

  “别这样想……你活下来,一定会有人因此幸福。”龙白月迟疑着,想安慰他,然而指尖却像被针狠狠刺了一下,痛得她一哆嗦,手就此凝在空中,再也伸不出去……

  第七章 守宫

  《如意方》云:五月五日若七月七日,取守宫,张其口食以丹,视腹下赤,止罂中,阴干百日出,少少冶之,敷女身,拭,终不去。若有阴阳事便脱。

  “简直混帐。”紫眠气得差点将手中药书砸出去,他好容易收敛住脾气,阴着脸转身去丹房看炉子去了。

  留下这厢龙白月和明窗尘吓得直缩脖子。

  “作官作到这份上,是够丢人的。”龙白月悄声吐吐舌头。

  除了贺凌云之流,从不见半个正经官员来访,总算来了顶轿子,竟然又是啥上京来的信州林舍人第五房小妾。

  “又是来求媚药的吗?”明窗尘万分无辜的抓抓脑袋,“我都说了师父不愿见她,竟然还遣散下人在那里空等着。”

  “外面雨越下越大,大概过不了一会儿自己就回去了。”龙白月耸耸肩,躲回自己屋里睡午觉。

  三个人各忙各的,很快就将这事忘记。

  淅沥的春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清晨,龙白月和明窗尘下船买菜,赫然发现那顶蓝色软呢轿子孤零零的停在岸上,吓了两人老大一跳。

  “她,她不会真在这里守了一夜吧?”明窗尘结结巴巴的扯扯龙白月。

  “我怎么知道,”龙白月打掉明窗尘的毛手,也有点发慌,“这悄没声息的,不会死在里面了吧?”

  她壮着胆子,轻轻撩开轿帘一角,里面昏暗,一时什么也看不清。明窗尘也凑头看过来,两人挤在一起,胆子大了些,索性将轿帘一口气揭开。

  “哇啊啊啊——”两个人甫一看见一双冷眼,惊得一起吱哇乱叫。

  一个弱女子,在轿子里淋了一夜雨,衣衫早被湿气打透,头发凝在脸上,好似一只落汤鸡,皮肤也冻成青白一片。如此这般,昏死过去也就罢了,偏偏她不,坐在轿子里直勾勾的盯着他们,好象索命的厉鬼。

  这下由不得紫眠乐不乐意,怕闹出人命的二人,先斩后奏的将这个倔强的女人扶到船上。

  一碗热姜汤灌下去,冻僵的佳人慢慢活转,她放下汤碗,哆嗦着掖紧身上的毯子,开口:“我要求见紫眠真人。”

  龙白月一愣,转头问明窗尘:“真人?”

  “哎呀,这样的叫法,看来真是知道师父的。”

  “贱名童芬,信州贵溪县人氏,与上清宫紫玄真人有过一面之缘,特此有事相求。”童芬面色稍稍红润了一点,尴尬的朝明窗尘笑笑。

  “紫玄真人是我的师祖。”也就是紫眠的师父了。这关系非同小可,明窗尘闻言立马毕恭毕敬的奉茶,把正在丹房专心炼丹的紫眠挖出来。

  被打扰的紫眠听到来人搬出师父名讳,脸色更是不情愿的寒上三分:“客人所为何事而来?”

  童芬也无他话,螓首捞起袖子,露出雪藕似的一截左臂,只见上面殷红一点:“请真人除去我臂上的守宫砂。”

  紫眠瞥了一眼,漫不经心的回答:“客人既是已婚妇人,这痕迹不必在意,洗洗就掉了。”

  “这是紫玄真人点染的守宫砂。”童芬垂头丧气,无奈的咬住朱唇,“我别无他法,只能求到真人门上。”

  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难怪紫眠要发火了,龙白月反倒替他苦起一张脸,想委婉的打发掉这个傻兮兮的女人:“夫人哪,这守宫砂有什么好在意的?”

  找个男人睡一觉不就解决了。

  当然,龙白月可不敢对一个良家女子说这样的话:“夫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除去这个,不怕因此被人怀疑么?”

  童芬哆嗦了一下,还是打定主意的摇摇头:“真人,女子为什么要守住贞洁呢?”

  一屋子人被这问题尴尬住,尤其坐立不安的是龙白月,简直是道德受到拷问了。紫眠何曾预料到会面对这样的问题,沉默了半晌,只能回答道:“理当如此。”

  “是了,贞女不事二夫。非但礼教如此,于身于心,一旦认定了一个人,更是应当矢志不渝,”童芬凄惶的笑笑,抬起泪眼,“家父刺史童宣,去岁因文字案获罪,世交李府一并被株连,包括我原定的未婚夫。如今沦落至此,实在不是我想要的局面。”

  “去了这守宫砂,又能改变多少局面了?”紫眠不明白她的坚持。

  “不能改变任何局面,”童芬苦笑着摇摇头,目光飘忽到一边,“人生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一介女流,只能随波逐流罢了。可是,即使这样,我也要他知道,买得了人,买不到心。这守宫砂,不能为他点,不会为他守。”

  “你这又是何苦?”紫眠皱眉,如今也拿不定主意了,“去了这个,于事无补,只会对你不利吧。”

  “我只求心安。”童芬微笑着阖上眼,双手虔诚的在胸口合十,“林府上下种种,都与我无关。家父与李郎一去,我活着只是为了给他们留个焚香告祷的人。这守宫砂,对我只是讽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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