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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我依言走出暖轿,旁边立刻走上两名宫娥左右搀扶,又有一名内监打起伞撑在我的头顶上。眼前一片幽篁,碎石曲径旁广植着芭蕉疏桐,内监陪笑着指了指前面灯火通明的一座轩峻楼阁。

  随着众人缓步绕过竹林,却在下一刻被整片遮天蔽日的荼蘼花海挡住了去路,我细眼望去,雨幕下的荼蘼花树透出花事将了的颓败,末夏的最后一丝艳丽,即将随这片荼蘼而悄然逝去。

  白蔓郎,白蔓郎,冰为肌骨月为家。

  生生错,生生过,荼蘼寂寞不争春。

  心里无来由地涌起这两句词,随口唱了出来,花海深处的宝楼中传出一声迎合,随着我的调子跟着唱道:

  秋海棠,秋海棠,香雾空蒙月转廊。

  相思草,断肠草,思人啼血洒空阶。

  身畔的宫人不知何时已经退下,我循着声音走入荼蘼深处,坤宝凝雪楼下,公子兰一袭白衣素雅,盈笑中向我伸出手。

  “想不到陛下也会这首坊间流传的曲子,倒让人有些意外。”我抬起右手与他交握,他的手指纤长温润,将我的手牢牢攥进掌心。

  “闲暇时去宫外到处走走,无意中学了来。”

  他的声音柔和恬淡,我抬头迎上他的视线,不自禁地笑道:“哦?想不到陛下倒是好兴致,出宫去流连乐坊。”

  “偶然兴起。”

  他挑眉一笑,引我走入坤宝凝雪楼。扶着宫梯登上最顶层,拨开层层紫绡帐,我一眼看到悬于水晶壁中的迦兰遗像,水晶流光徘徊,华彩四溢,仿佛壁中有水缓缓流动,衬得画上的迦兰衣袂翩跹,踏莲飘逸若仙。

  款步走到水晶壁前,我回头看向公子兰:“陛下将这副画像从含章宫里带出来,这么大块水晶石壁薄脆易碎,搬运起来着实不易啊,想来费了不少工夫吧?”

  “这原是我的珍爱之物,即便费些人力,也在所不惜。”他走上前,凝眸望着画中的迦兰。

  “君王自非常人,一声令下,谁敢不从?”我挽唇而笑,专注地看着他,他的长发梳拢压服在盘龙金冠下,侧影俊美得挑不出一丝瑕疵,除了那头如霜雪白的鬓发之外。

  “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就连这醒月江山,也是为了一偿她的心愿。”他略侧颈,水晶壁上的流光缓缓滑过他的靥畔。

  “一切都是为了她?陛下的这番深情,真真是让我感动到无言以对啊。只是陛下有没有想过,或许经过这么多年,或许从一开始,迦兰要的就不是陛下所想的呢?”

  我一语说完,公子兰沉默了很久,直到闪电划开夜幕,他才如梦初醒回过神,目光深晦地看着我:“迦兰即是你,你即是迦兰,我做的这一切,也是为了你。”

  我想了想,笑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陛下为了我争到这醒月江山,我能用什么回报给陛下呢?或是说,陛下希望我如何做呢?”

  “迦兰你!”

  “陛下!我说过了,我不是迦兰,我的名字是——花不语。”我敛眉对他微微躬身,恭敬说道。

  一声长叹,回荡在雕梁穹窿下,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他的袍角轻颤,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我知你心中对我必怀怨怼,当年我将你送与东皋的公子荻,让你尝尽了人世冷暖,受了不少委屈,你可愿意听我的解释?”不待我答话,他继续说道,“其实从你入含章宫的那日起,人人皆知你的身份来历,你爹爹是当年震铄漠北的云翊将军,为醒月打下了半壁江山,但也因此为他自身埋下了祸根。功高盖主,自来是皇家最忌讳的四个字,只凭这四个字,再多的功劳也抵不过命。二十二年前,云翊将军得胜归朝,先皇非但没有赏赐他,反而问了他的死罪,只因‘功高盖主’这四个字。”

  “当年流月夫人想尽一切办法,终于保住你父亲一命,将他收拢到含章宫,那时流月夫人已失宠,带着我谪居在陵州境内。你爹爹入宫不到一年,我将他放出含章宫,让他去绿川冈地隐居。一则是为了成全他和你娘,那时夜郎国王子恰好来含章宫做客,连汀又因你爹爹不愿嫁去夜郎,不若将你爹爹放走,绝了她的奢念。二则你爹爹心性高傲,也不会甘心一世为奴挫折了他的英雄气概,与其老死在含章宫,还是让他去一展抱负更好。”

  “十二年后,云翊将军将女儿送来含章宫,我明白他已在绿川冈地扎稳了根基,而你……就是他向我示忠心最好的证明。连慧曾对我说,你是将门之后,性子又酷似花二郎,只怕在宫里日久终成祸害,我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你尚在稚龄,能知道些什么呢?含章宫里已经有太多的冤魂,不需再多添你一个。连慧见我不理会,屡次想要对你下手,我索性将你接入柔兰阁,这样一来也算昭告这宫里所有人,你是我公子兰放在心尖上的人。只是那时我没有想到,原来我等了许久的人早已伴在身边,最终却又被我亲手推给了旁人……”

  “后来我利用你除去连汀,连碧,也让我看透了你的本性。天香阁毁了,我再没有过多地宠幸于你,而是抬举起连浣,将她推上风口浪尖。你明白为什么连碧一死,我反而刻意疏远你吗?”

  我心下一片戚然,幽幽说道:“因为公子怕连慧对我不利,索性对我置若罔闻,让她放松警戒。”

  他默然颔首,转头望向轩窗外的夜色,轻轻说道:“连慧是我母亲的婢女,一生忠于她,我是敬重她的。她一直对你不放心,怕你爹爹在青华溪拥兵自重,再也不将我这个废太子放在眼里,更怕你桀骜难驯,他日成为我登天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你体内先有她送给连碧的断情草,再中她的甲中毒,性命已是握在她的手里,她对你有恃无恐,不怕到时不能逼你爹爹就范。连慧,自从在这宫闱中亲见我的母亲由盛入衰,最终被帝君贬黜出宫后,再也不相信世间的任何人,这怨不得她,在这宫里待久了,没有人逃得过去。”

  “母亲以死换来了我的尊号,而你用神女奇迹换来帝君对我的复觐,是连慧错了,没有你,便不会有今日的醒月蓥帝。我重回凤阳城,取回属于我的东西,取回迦兰欠下的债,醒月国千年前因她开创,而我今生重掌醒月皇权,是因果轮回中冥冥的天数吗?”

  一道闪电撕裂长空,将他陷于黑暗的身影瞬间耀亮,他伫立在敞开的长窗前,檐角上悬挂的宫灯飘摇在风雨中,早已被雨浇熄了火光。宫灯穗子扫过他的织金华袍,甩出长长的一道水痕。

  “这场筹谋多年的夺嫡,以我的登基即位告终,那时你身在东皋,没有被牵连进来枉送了性命。说我有心利用你拉拢东皋也罢,或是凝晶雪几世的报复,总归你逃过这一劫,现在还好好地站在我的面前……”

  “好好?”我抬起残缺的左手伸到他的面前,一点点,揭开包裹伤口的纱布,“公子请看看我这只手,它能够叫‘好好’吗?公子再看看我的头发,它又能叫‘好好’吗?公子可知道我每月必有几日心绞难忍,发作起来恨不得立时死了干净,这样也能够叫作‘好好’吗?我不懂公子所说的‘好好’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只要我还没有死,即便活在世上生不如死,也是‘好好’!?”

  最后一层纱布掉落在地上,我侧目,不敢去看自己的手已经变成什么样子,雨被夜风吹入窗内,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身上的衣服。公子兰怔怔地站在雨下,许久没有说话。直到手背上传来一丝温暖,直到一条手臂伸到我的背后将我揽进怀抱,我才惊觉,他颤抖的身躯早已失却了帝王的威仪,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只是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他是在为我心疼吗?还是为了……迦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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