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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


  只道故人

  八年后。

  清明节上头家里总是很忙碌的。他理应再抽一天过来,却偏偏是这天经过济南,心里便难以平静了。择日不如撞日,打点了一下,也就过来了。

  丫鬟是个小丫鬟,并不认的他。引他进花厅坐着,斟了茶就去叫人。

  他把夹在胳膊下的锦盒拿出来,在黄花梨木圆桌上放下,腾出手把衣裳上头的领子褶子都抹了抹。傍晚的光景,不时的滴着两滴雨。他印象里,仿佛每年的清明节都是下雨的。

  坐在这熟悉的厅堂里,很容易就想到了过往,不由得出了神。两个小儿追打着经过花厅,把他的想念打断了。

  两个孩子约莫八九岁的样子,垂发总角,一个个头高些一个个头矮些。个高的看上去年龄稍微大些,显得的宽厚;矮的那个,又比较机灵。两个人的鼻头和脸蛋都被风皴得通红,裤脚上沾着的泥巴尚且湿漉漉的滴着水,恐怕是踩着泥洼过来的。两个人嬉闹着跑过花厅门口去,却遇上了什么人,又吓的倒了回来。一大一小互相坐着鬼脸,想必是撞上了不该撞的人。

  “干什么去了?”

  熟悉的斥责声,那个脚步的节奏也是熟悉的,他整个人都颤了一下。脚步声走近,他慌忙站了起来。尚未看见她的身影,她的步子却又在门口停下了,等了一会儿还没进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又重新坐下。

  两个孩子再也不敢戏闹,只吓得背手贴墙站着。

  年纪小的那个小心翼翼的开口,朝门后的人说道:“背书……”

  “站在泥巴里头背的?”

  两个男孩看看脚,找不出托词,只好低着头认错。

  “锦川你也闹是不是?带着怀安四处跑,你再闹我叫你娘来接了你回鲁中去。”女人往前走了半步,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她半个身子。她伸手去点那个较大的男孩子的额头,腕上的蓝黄玉镯子就跟着晃了晃,“姚大娘这就来济南住两天,等她回去的时候,你也跟着回去罢。”

  男孩一脸苦相:“姐姐,我不敢了……”

  小一点的那个就赶紧抓着女人衣裳求,窗棱子间,她一节水蓝色绸缎的袖子被男孩来回拽着。

  “娘你不要叫他回去。舅舅喜欢吃咱们家的豌豆黄,回了家,他们家的姚奶奶总是和他抢。”

  “那还闹不闹?”

  “不闹……”

  “回书房,把先生留的文章抄十遍。抄不足不许出门。”

  两个男孩面面相窥,都不想去书房。

  小的那个撒娇般的哭了出来:“爹——爹怎么还不会来——”

  “去。”女人一跺脚,声音严厉低沉。

  见她生气,两人马上一通乱窜,跑没了影儿。

  “乔五回来了么?”她问身边的人。

  “还没呢,少爷不回他怎么敢回。”

  “气死人,瑞峥回来我跟他说,不许带着乔五出去乱逛了,什么人都能叫他带野了。”

  “看少奶奶说的,又不是干什么坏事,出去跑跑也不错。”

  她笑了一声,说:“罢了,你放心我就不操心了,回头有怨莫怨到我头上。再要是十天半个月的不给我好脸色看,你叫我找谁去?”

  “您……真是的。可以后别再提了成不成。”

  “成!我还有客,你从厨房里拿些豌豆黄给锦川送去。过会儿姚大娘来了一准儿要往厨房里钻,这下子就是不回鲁中,锦川也吃不到了。”

  “是,这就去。”一个人妇人打扮的窈窕女子答应着,从门前走过去。

  他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来纪家还有那个成家的女人是这样漂亮的。

  她一边迈进花厅,一边看着两个孩子跑去书房,直到看不见孩子了,她才把目光收回来看他。

  他早就站起来了。

  她看见他,一怔。随即笑了。

  “少奶奶好。”

  “徐师傅,真是很久不见了。”她依旧叫他徐师傅,他依旧毕恭毕敬的答应着。

  她叫徐奉坐下,又给他倒茶,徐奉也没让。

  锦绣变化不大,没胖也没瘦,也没觉得老。她是长了一张不易老的脸,早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过个十年八年也还是这样。年轻的时候这脸是显得她要比实际年龄大,但对她来说也不见的亏,毕竟让人觉得稳重。

  “徐师傅你可是胖了。”

  徐奉点点头:“是是,也老了,前几天竟然长了几根白头发。”

  她本想问问他成家了没,妻儿可都好,却又碍着以前的那桩子事,问这些到显得尴尬。不如等着他自己说。

  徐奉看见刚才的小孩子,也是想问家里的事情。但又想起瑞峥当年是风流出了名的,不知现在如何,若还是那样,那万一一提起来她岂不是又伤心。于是,话到嘴里,却也还是没说。

  两人都没说话,气氛就尴尬了片刻。

  还是锦绣先开口:“小孩子,都正是顽皮的时候。大的那个是我弟弟,锦川。小的那个,是我的孩子,叫怀安。”

  刚才没顾着看那孩子的模样,也不知道长的像不像她,于是他只是迎合着说:“这名字好,这名字好。”

  “我书读的不多,名字是瑞峥取得。这孩子是‘怀’字辈,瑞峥说这字好,比‘瑞’好,也比‘锦’好。这字有个‘心’,且知道拒绝,将来是能明断是非的。再取个‘安’字,只要将来有一房住处,有一个良妻,这一辈子只这两样,也能很快活了。”

  “少奶奶人善,孩子是会有福的。”

  “是个机灵鬼。”做母亲的,总是忍不住把孩子的一切放在嘴边。锦绣也不例外,说着,想着,笑着。徐奉觉得她模样没变,可性子却变了很多。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徐师傅呢?你母亲尚可好?是随你一起去江南了?”

  “好,还健壮。本是接她去徽州一段时日。可老母有风湿,受不了水汽,所以还是回来住了。”

  “老人还是愿意住在老地方。老家的草木都是有情的,不比别处。”

  “是。”

  该问问他妻室了,还是等他自己说?锦绣瞥一眼桌上的锦盒,细细长长,她猜得出里面的东西,却猜不透他的想法。若是他不自己说,那些话,还是不要问了。

  于是又一段静默,彼此无话。徐奉食指来回拨拉,转动着细滑的白瓷茶碗,里面蜜色的茶汁随着轻轻晃动。和他的心思一样晃动。

  “少奶奶还是喜白瓷?”

  “是呢。”

  “还是铁观音?”

  “是。”

  无话。

  屋里静静的,院子里却响起了嘈杂声。

  锦绣笑说:“是瑞峥回来了。”

  徐奉愣了愣,遂问道:“少爷方才是出门去了?”

  “今日扫墓,我们早回来了,他又留了些时候。你也不是不知道他性子野,非要隔三差五的外出疯一疯才行。这不,又说好了端午节后要去海上,戚大人那里。”

  “是哦。我听说如今戚大人升指挥使了,在台州把倭寇打的落花流水的。真是大快人心,了不得了不得呀。”

  “准是罢。这事情你得跟瑞峥聊,我知道的不多。”

  “是是是。少奶奶向来离官政远远的,我不问这些。”

  他当年一直劝她疏通戚大人这条线,可她就是不理。她做生意是最保守最死板的的那一种。不像他,野心大。只因是当年太迷恋她,所以觉得她什么都是好的。等他走到今天这步以后再回头看她,才明白,其实她做生意,有时候是有些迂腐的。

  他想出了神,锦绣的话头打断了他:“谁说离官远啊,如今是身不由己,想离得远也不行了。还记得我们家的那个秀才妹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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