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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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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少奶奶。” 招娣从锦绣书房出来,过了拐角,泪就再也忍不住的流了出来。 掩着嘴,怕人听见,只得小声的哭。 有人递了个帕子过来,招娣抬起头,竟是瑞峥站在眼前。瑞峥不是锦绣,招娣和他几乎是从小长大,他生性善良好说话。她怕锦绣,可不怕瑞峥,眼前对着瑞峥,她忍不住的哭出声来。 “不喜欢的时候,已经成了亲好几年的人,连圆房都要怕!等有了感情了又嫌我碍事了,恨不得快快打发了,好一个人独占你!两个人早痛痛快快的不就好了,何必让我们旁边的人不舒坦?” 瑞峥静了好一会儿,缓缓问道:“我们两个都对不住你了是么?” 招娣声音哽咽,抽泣了半日,方才抬起头来。眼前的男人是当年那快活的少年郎,是她自小就芳心暗许的风流公子,她瞧着他好一会儿,忍不住问他一句真心话。 她问的郑重:“你当日说给我找个好婆家,这话可是真的么?” 瑞峥真诚的点头,也答的郑重:“自然。” “你说,我要是看上了乔五,你替我做主好么?”招娣问他,眼睛直盯着他,生怕一不小心就错过了他的表情。 “好,”瑞峥说,“乔五是个好孩子,聪明,又憨厚。你嫁了他,他不会亏待你。” 招娣仰着头看他,大颗的泪珠子潸然落下,挂在她尖尖的下巴颌上,在这个冬日里几乎要结成了冰溜子,冰凉刺骨。 她狠狠的咽了口气:“好。少爷说好,我就嫁。” 瑞峥眉毛轻蹙,叹了口气:“如此,我们两个对不住你了是么?” “不,不,怎么会,我怎么敢高攀。只是我,我疼,心里很疼。既然结果是如此,当初又何必许我一个高枝儿?让我想的多了,如今摔得浑身疼。” “她糊涂,这些事情上,她向来糊涂。好招娣,莫怪她,她连她自己心里有谁都不大清楚,又怎么会理解你?你要怪,就只怪我好了。从头到尾都是我对不住你。”他眼睛漆黑,眼皮微微垂下仿佛不敢看她。 “我不怪,不怪……”招娣喃喃的说,“少爷是好人。” 瑞峥站在她对面,相隔不过一两尺,想伸手去触摸她,算是安抚呢,还算是怜悯呢,是他心里的愧疚。他终于还是没有动。 两个人就那么站在花厅前面,眼看着要日落,到了晚饭时间,院子里来往的人多了起来。招娣得走了,却又不肯走,心有不甘。 最后,终于问了一句:“如果是湘佩,少爷会纳她进来么?” “不会。” 他表情淡然且决绝。招娣听了,抹了泪珠,仿佛释怀。给瑞峥行个礼,就走开去忙碌了。 瑞峥一夜未睡,天才刚亮,他便披了件衣裳出来了。随意散步,走着走着就到了她的院子前。 远远的,就看见她坐在花架子下面的木梁上。 是起的早,还是与他一样昨夜未睡? 雪未化。 枯枝乱叶依然干巴巴的缠在木桩子上,锦绣随手扯了几根细细的枯藤下来。 心道,这木梁本是无情的,你又何苦霸占了不撒手呢。接着又想,那大约是因为在意对方了。 锦绣本来是不介意招娣的,她不介意,她明白,若是说有情义,那也是瑞峥对湘佩有情义。她不想让湘佩进这个家门就罢了,为什么连招娣她也不愿意了呢?那天,她还能推招娣去和瑞峥独处一室,现在,瑞峥轻轻撩招娣头发一下,她心里就发酸了。 她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性,他向来是怜香惜玉流连花丛的,他纳进湘佩来也不是奇怪的事情。她若是真的在意了,那以后的日子恐怕是很难过的——她挡不住他的那些相好们登门造访,也拦不住他出去寻欢作乐。 湘佩走了,招娣也会嫁给乔五的。可是偏偏她心里酸酸楚楚,她觉得他太远,他喜欢的终究是漂泊不定的生活。她现下是一个妒妇,她就算是赶跑了这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也不见得他会停下来。 如此,还不如不爱了呢。不爱,就可以不这么痛。 瑞峥看见锦绣,就朝她这里走了过来。 锦绣却也起了身,并没看见他,她朝更远的地方走了去。 她一个人走着,一直出了门,走进了离佛堂很近的松树林里。那里没有人迹,脱落的松针铺了厚厚一地,上面又积满了雪,没人打扫。她一步一步脚踩在厚厚的积雪里,冰冷的碎雪进了鞋里她也不觉得。 她踩在雪里的声音越发的清晰,“唦——咯吱、唦——咯吱……” 瑞峥远远的跟在她身后,进了园子里,就看见她站在松树底下,愣愣的望着雪地出神。 她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云肩,宝蓝的被子。 早在杭州的绸缎庄里,他见了她,就对她说:“小姐穿绿色好看,宝蓝色也好。” 于是,自从那时起,她的衣裳就只有蓝或者绿。 这事情他已经不记得了,到如今也没有想起来过。 现在他站在她身后,只是觉得她是很好看的。她声音没有那么娇媚,她会做的事情大都没有情调,她甚至对感情,都是像处理一笔生意那样去算计。 可是,他还是觉得她好。 他一步一步的走近她,“唦——咯吱、唦——咯吱……”声音清晰坚定,她一定是听见了,却就是没有回头,只给他一个背看。 那个背也让他看的舒坦,他义无反顾的走到她身后去。 他呵出的气化成白雾,他走出的路化成歌谣。 白雪皑皑,鹳雀惊恐四散,斜掠过枝头,拍落的碎雪纷纷扰扰,她后脑勺发髻上也沾了几点雪粒子。 白的更白,黑的更黑。 他盯着她的后脑勺看,觉得自己的一生从未这么清晰分明过,他一生所追求的,其实不过眼前这么简单。——他一生喜欢过太多的女人,当繁花迷过眼睛,他想要与其过一辈子的,不过是眼前的这一个。那个不曾多看一眼的程锦绣。 她不回头,他就从背后搂上她的腰,捧起她的耳。 她也一动不动,她不敢动。那原本很酸的心,一瞬间变得很甜了,她来不及想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的心溶成话,浮到嘴里,流进她耳里,灌进她的五脏六腑和每一根头发,漫溢她整个身体和生命。 她就那么站着,叫他捧着的耳朵灼热撩人。 那话,比情诗浓,比誓言挚,比一生长。它们漫溢漫溢,漫溢。直到她盛不下,然后化成了泪挂上了脸颊。 茫茫雪地里,他们就那么站着,没有尽头。长过了一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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