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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方便的话,我还想请贵兄妹教我医道……”

  “这个自然没有问题!尘哥哥有教我,你可以和我一起学。不过……”

  “不过什么?”连长安问。

  小丫头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不过岐黄之术真的很费功夫,你真的决心要学吗?那可是要耗费一辈子也未必能够穷尽的事呢!其实尘哥哥也不赞成我学的,他说我还有许多许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比起当什么红莲宗主,我还是觉得和他一起行医,一起云游四方更有意思,不过这话我从来不敢当着他的面说,他一定会生气……”

  “很费功夫并不怕,”连长安回答,“人的一生说长不长,说短倒也不短,反正没什么意外的话,我还有好几十年要活……我曾亲眼见过残酷沙场,见过许多许多人因为微不足道的伤口溃烂生脓而高烧而死,每一场战斗结束时,都有拿长矛的侩子手在满地死尸中徘徊,给予那些依然活着,却因断臂断腿而不能再拿刀不能再骑马的兵卒们“慈悲”……我虽然看不见外面的景色,但这些记忆、这些画面始终都在眼前,也许这就是黑暗给我的礼物,黑暗给了我另一双眼,让我看到那些原本忽略的重要的东西……其实我并不在乎‘死而复生’,那毕竟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象,和我一样,都是一种‘怪物’……但倘若只是让许多不该死的人活下去,用我的莲华血帮他们继续活下去……那一晚,我在外间听见那可怜的女人凄惨的哭声,我也曾怀过孩子,我也曾失去爱人,我知道那痛苦……那一晚我忽然发现,也许我已经找到了自己该走的路。”

  ——讲到这里,白莲宗主忽然露出促狭笑容,用闺中密友般的亲切口吻,对红莲少主道:“你的想法是对的,华姑娘,当什么宗主,绝对没有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做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事更加幸福,绝对没有……我向你保证。”

  “你……你发现了?”乌云忽然遮住了华镜寒的翦水双瞳,她动听的嗓音前所未有的消沉下去,“尘哥哥,他是我远房堂亲,他们那一支五世之前就从嫡系分了出去,他……他的确是我喜欢的人,但他是我哥哥……没有可能的,不过是个梦。”

  小姑娘将头转向窗外,车如流水马如龙,建业城的一切全都笼罩在雨雾里,仿佛摇曳的水中都市:“有时候我甚至想,也许当个红莲宗主也不错,至少可以……我至少可以命令他不准娶妻,把他一辈子留在我身边……”

  也许在这万丈红尘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背负……连长安无声喟叹,即使连这仿佛白纸般纯净的孩子也不例外。

  “我帮不了你,”于是她对她说,发自肺腑,“你只能依靠自己……如果能给你劝告的话,我建议你……不要听从任何劝告。相信自己的判断吧,因为唯有你知道什么才是幸福,又该去哪里寻找它……自己选择,自己决定,然后才能……永不后悔。”

  “……谢谢你。”许久许久的沉默之后,在软轿咯吱咯吱的声音里,连长安听见她说。

  ***

  软轿从三重高大的朱漆牌楼前经过,牌楼上面用金粉写着某位南晋皇帝的御笔:敕建佑国公府。这里是华氏祖宅所在之处,但他们的目的地并不是此地。

  “我们去紫金山,”华镜寒对连长安解释,“十年之前,宗主在那里盖了一座星塔,然后这十年间他始终在里面研究《红莲内典》,再也不曾出塔半步……血鸢已经传来了消息,他会在那里见我们。我想,你大概也迫不及待想见他了。”

  ——的确,连长安点头,迫不及待。

  刚过正午他们便到达了星塔,塔为砖石所筑,高有九级,仿照天竺浮屠的样子,翘起层层叠叠的飞檐。十几间屋舍坐落在塔的四周,外围则是一环青石高墙,乍眼看去,不像是豪门别业,倒仿佛香火鼎盛的古刹。

  约有百余红莲族人、部属、家将以及仆役们候在塔外迎接;他们向连长安屈膝,异口同声唤她作“莲华之女”,态度各个尊敬殷勤。在这无数次致意和无数次答礼之后,几乎不给她反对的机会,便将白莲宗主单独迎入早已预备好的房间。屋内燃着名贵香料,氤氲扑鼻,四名年轻的女侍向她跪拜,问她是先沐浴休息,还是先用午膳。

  “酉时三刻有洗尘宴,”她们躬身告禀,“鄙宗主命奴婢们转告您,请您届时赏光。”

  “多谢宗主美意,”连长安只有这么回答,“还有,阿……齐子清呢?和我一起到达的同伴呢?华姑娘他们呢?”

  “齐公子有专人侍候,还请您放心。至于……少主去向,奴婢们不敢置喙。”

  卑者不言尊者事,连长安忽然想起来了,的确是这个道理。自己果然是在随心所欲的草原待久了,竟忘记南人素重礼节、规矩多如牛毛,向来不似北人那般爽直粗疏的。

  既来之,则安之,主人这般殷勤体贴,她倒也没怎么客气,在四位婢女的服侍下,美美洗去一身征尘,还小睡了半个多时辰。只是不觉得饿,晚些又有饕宴,便谢绝了端上来的精细点心。

  那四名女侍不仅手脚灵便,而且各个聪慧至极,既没有着意暗示她双眼的不便,又实在贴心周到,事事都替她想得妥当周全。连长安虽看不见她们的相貌,依然不由自主将她们想象成萨尤里,想象成曾经的小竹、小叶、柳枝和冬梅……忽然叹息不已。

  然后终于天色将晚,暮光微薄,星塔顶上的大钟在黄昏中悠然鸣响,飨宴就要开始了。

  ***

  他们替他准备了华服美饰,通梁冠,逍遥履,碧玉围腰以及蜀锦长衫,但慕容澈统统敬谢不敏。他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中取出一件半旧的竹纹袍子,对迎上来的貌如春花的侍儿们摆摆手,她们都是极有眼色的,并不多言,齐刷刷屈膝为礼,毕恭毕敬退了出去。

  既然这些晋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他就更不能舍去故国衣冠——虽然故国依然是那个故国,自己却早已不是当年的自己。

  当慕容澈穿着他的朴素旧袍到达设宴的侧殿之时,并不惊讶地发现连长安也没有穿锦着绣,她依然是家常的素净衣裳,只头上多了一朵秋海棠。纵使宾客满堂,她依旧清晰地分辨出了他的脚步声,她抬起脸来,朝着他的方向轻唤:“……子清。”

  于是他坦然走上前去,坐在她左手边——他是她的眼睛,要与她的心同在。

  宴会本身并没有什么好说的,总之是数不尽的珍馐美食,道不完热闹繁华。一路与他们同行的华镜尘与华镜寒都不在席间,但和那兄妹二人同为“镜”字辈的华氏子弟,却少说也有二三十名。其中有五六位衣着特别华丽,座位也很醒目,大约是嫡系血脉;剩下的则分居远处,各个唯唯诺诺面目模糊,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平庸。

  但无论是嫡子还是庶子,在这个场合,却都只会翻来覆去说着毫无新意的奉承话,半点不肯切入主题。慕容澈微微侧头,眼睛瞟向上座的主位,那里一直空着,红莲宗主也一直没有露面。

  今夜的主宾倒似并不焦急,无论陪客们说什么,连长安都含笑点头,却始终沉默不语。宴中的气氛不免越来越是尴尬,到最后所有人终于无话可说,一时间满堂静寂。

  好了,终于开演了,慕容澈想。

  八二、夜

  角落里果然响起了咳嗽声,一位身着奴仆服色的干瘦老者走上前来,他端着酒壶替连长安满上一杯;说道:“白莲宗主,莲华之女……您为何不肯举箸,而且滴酒不沾,是酒菜不合您胃口么?”

  连长安终于笑了,不是整夜敷衍的礼貌的笑,这一次无疑发自内心:“红莲宗主,您为何此时此刻才肯现身相见?”

  老者哈哈大笑,放下酒壶,直起腰来,仿佛忽然间高大了许多:“我就知道,这把戏断然瞒不了您的。”他说。

  “不,您瞒住了我。”连长安不卑不亢回答,“长安只猜测您就在众人之间,却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位。”

  “……所以你就不吃不喝,逼我自己出场?”红莲宗主终于不再使用敬语,哈哈大笑,“你这小丫头,很有些意思嘛。”

  连长安颔首为礼,也是一笑,但笑不语。

  不知何时宾客们都已静悄悄退下,最后一位出去的甚至关上了厚重的厅门;此刻偌大的殿堂内只剩那老者、连长安以及慕容澈三人。红莲宗主拾阶而上,走到主位前落座,笑道:“莲华之女,事情的经过,寒儿尘儿都和我老头子说了,您是五百年来第一次莅临此地的白莲宗主,红莲白莲同气连枝,有什么想问的,请直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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