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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你没错,”连长安摇着头,“如果当初我没瞎,如果是你我带兵征伐龟兹,我们也许根本就不能平安回到这里。给养匮乏,人心不齐,如何征战?哈尔洛可以屠城,可以抢光路上遇见的一切,我……我却做不到;何况这一千三百人,肯为我死么?”

  “左翼营肯为你死。”慕容澈回答。

  “呵,”连长安真的笑起来,她放开一直握着的叶洲的那只手,“你这话说的……多么像他啊。”

  慕容澈并没有笑:“无论是叶洲还是何隐,都是难得的人才;”他说,“而最可怕的,则是他们将人心牢牢捏合在一起的那份能耐。倘若他们生在太祖……北齐太祖的年代,封侯拜相,不过等闲;可惜他们却生在……”

  “生在这个时代,生在我手中,是吗?”

  不,是生在我的时代——慕容澈想,神思凛冽,犹如寒冰。

  “可惜他们生在……一个傲慢而青涩,却连真正的战争、真正的铁和血都没有见识过的……自以为是的小儿皇帝手里。”

  ——他原以为这只是自己脑海中漂浮的臆念,却莫名其妙将它说出了口。

  连长安唇边的笑影倏忽消失,她低低沉吟他的名字,让他的心几乎都要停止跳动了。

  “慕容澈……”她说,几乎要将这三个字放在口中细细嚼碎了,“你大概不知道吧,他也曾是……我爱过的男人。傲慢而青涩啊……这么说来也许他和我……真的很相像。”

  “……你恨他么?”

  “曾经恨过……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你怎么想到问这个?”

  慕容澈却不肯理睬她的疑问,兀自咬紧牙关,又道:“那么……那么……你还……爱他么?”

  无论是面对千军万马,面对明刀暗箭,面对玉京城经久不息的丧钟,或是面对沙漠小镇熊熊燃烧的烈火……在他这一生中,从来都没有这般害怕过。在这问题出口的瞬间,慕容澈甚至感觉到一阵轻微的晕眩;他甚至有了一种疯狂的冲动,想要奔到她面前,不顾一切地大喊:“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是我!是我啊!”

  “如果……如果当年他遇到的是现在的我,也许我们之间会有不同的结局,更好的结局……”连长安轻声回答,轻得、仿佛害怕惊醒一场美梦似的,“不过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就像何校尉说的,那时候……我们都太过年轻——现在的我,只爱扎格尔,无论生死,唯他一人。”

  ——唯他一人……一人……一人……

  忽然,连长安再度笑起来,甚至笑出了声——过去一个月里她的笑容都不如今夜这么多,仿佛她的心情真的很好,仿佛她并没有站在一道人生的重要难关跟前,仿佛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这永不停息的光阴的河水并没有改变她,面前这个女子依稀还是许多年前的样子,带着未嫁少女的促狭与天真:“阿哈犸,虽然你一直都古里古怪的,不过今夜,实在是特别奇怪呢……不过,你来得正好,有个地方我很想去‘看看’,你愿意做我的眼睛么?”

  七七、谈笑静胡沙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李煜《子夜歌》***

  这一条路黑暗、崎岖而漫长。

  曾几何时,他曾鲜衣怒马,他曾将同样华服盛装的她自凤辇上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身前,向着壮丽巍峨的太极宫奔跑。而如今,当年的那个他与当年的那个她都已死去,齐武宗宣佑皇帝与武宗元配宣懿皇后都已死去。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他们只是千里之外登高夜眺的俗子凡夫而已。

  这里是阿衍营地背后向无人迹的山坡,马儿只能上到一半,剩下的一半必须用双脚走过。他殷勤小心、却并不显得过份亲密地挽着她的手臂,两个人蹒跚踏过长草、砂土和磐岩,千回百转,百转千回,这条路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这几个月卧床养疾,她的身子显然虚弱了不少,不时发出低低的喘息声,但脚步一直没有停。直到忽然一个转折,世界豁然开朗,大股猛烈山风咆哮着扑面而至——他们已并肩站在山顶突出的高台上,头顶是漫天星子,脚下是遍地营火,交相辉映,蔚为壮观。

  即使是夏夜,这里的风依然很冷。慕容澈下意识地想要将她揽在怀里,却终究迟疑,随即只将自己穿的外袍脱了下来,披在她肩头。连长安却没有道谢,她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她只是默默站着,向着阿衍部营地的方向笔直矗立。无论是星光还是火光,都无法在她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留下丝毫倒影,那仿佛是两泓幽邃潭水,吞噬一切,深不见底。

  “……你在看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

  “家,”连长安回答,“心安乐处,便是身安乐处;我曾经以为,这里会是我是家……”

  ——家?

  龙首渠中的流水,大雁塔里的钟声,乐游原上的落日,曲江池畔的花开。

  家。

  她的声音忽然低如呓语:“没有家,没有……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

  慕容澈再也无法忍耐,他上前两步,将自己的手按在她肩头。却发觉她在轻轻发抖——再温暖的衣衫也无法抵挡这凛风、抵挡心中那份挥不去的寒意。于是慕容澈终于伸开双臂,自身后将她抱紧。

  我该吻她,他想。我该告诉她这一切,然后让她跟我走——叫张狂的哈尔洛小子叫那蝇群般的求婚者叫这蛮子的满是羊膻味的世界统统见鬼去吧!她想要一个容身之处,想要活蹦乱跳的儿子,我都可以给她。自今夜重新开始,不晚!还不晚……

  可是她的嗓音清冽沉静,犹在耳边:“现在的我,只爱扎格尔,无论生死,唯他一人。”

  ……一人……一人……一人……

  于是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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