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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死了。

  ……谁?

  迷雾里忽然传来了小小的脚步声,一位八九岁的匈奴男孩儿,穿着黑色貂裘,头发里编满金色和银色的护身符,正快步向自己跑过来。

  不知为什么,她一看到这孩子就觉得莫名熟悉,满心都是欢喜。

  男孩儿径直扑入她张开的双臂之间,扬起稚嫩的苹果般的脸孔,面上却是成年人才有的郑重神情:“你别伤心啦,”他说,“我听到你在偷偷哭呢。”

  “没有,我没有哭。”迷雾中有人回答,却不是自己。

  男孩儿将小手伸到她眼睛旁边抹了抹,又举起来给她瞧,嘟着嘴脆生生道:“你在哭,你骗人。我会做个大英雄,我会保护你,所以,不要伤心了。”

  她怀中忽然升起一阵莫大的感动,忍不住合拢双臂,将那小小少年抱紧。

  “我不哭,”于是她说,“我不会再哭了。”

  ——这分明是她的儿子啊,她怎么忘了?是继承了黄金血与白莲血,和他的父亲一道,骑骏马踏过世间最宽广河流的儿子啊!

  她一闭上眼便能看见他长大后的样子,强健、英俊、飒爽、豪情洋溢。他有她的家族形状美好的脸型与嘴唇,还有他父亲挺直的鼻梁和温柔的黑眼睛。他注定建立不朽的功业,他注定有着无限远大的前程,他的世界永远也没有尽头。

  “……敕勒达,”她轻轻拍着他的背,轻声叹息,“敕勒川之子,我心爱的儿子啊。”

  可是那男孩儿却忽然挣扎,在她怀中执拗地抬起脸来:“你在说什么啊赫雅朵,你伤心得糊涂了么?我不是什么‘敕勒达’,我是扎格尔啊!”

  ……扎格尔?

  ……扎格尔!

  这漂亮的男孩儿在她怀中飞快地长大,他的皮肤渐渐变黑,仿佛烈焰焚烧过的幽暗的余烬;在那双温柔的眼眸之间,一簇红艳火苗迅速燃起。

  ……他忽然张开双臂,反把她揽入自己怀中,额上的花朵红得滴血。

  “是我,”他笑着,露出一口森森利齿,“你忘了我么?”

  ***

  连长安从梦中睁开双眼,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燃烧。她知道火焰并未消逝,火焰已永远留在了她的身体里,永远也不会熄灭。

  她张开枯干的双唇嘶喊:“来人,快来人……”

  ——也许是“嘶喊”吧,虽然自己的耳朵只听见两声破碎的呻吟。但的确是有人冲了进来,她听见杂乱的脚步声,然后是谁握住了自己垂在榻边的手。

  “阏氏……”

  是萨尤里那小丫头的声音,带着浓重哭腔。

  “长安……”

  这是……额仑娘?赫雅朵阏氏去世后,她就搬回了车黎将军的帐子居住,真的是好久不见。

  连长安努力做出口型,塞满烟尘和沙砾的喉咙一阵刺痛,只希望她们能懂。

  “孩子……”她说,“孩……子……”

  握住她右手的那只枯瘦手掌猛地僵硬。连长安许久得不到答案,不由焦急起来。

  “……孩子!”她再次重复,挣扎着想要爬起身。

  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她的肩膀:“阏氏,这次萨尤里再不听你的了,你可一定要好生歇着。”

  额仑娘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冷静地似乎不带感情:“长安,不,阏氏……没有孩子,没有小塔索,什么都没有……”

  ……没有?

  不可能的,她艰难地伸左手按了按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坦如昔,她的孩子呢?

  “没有孩子。”额仑娘重复道,嗓音却再也维持不了方才的镇定,仿佛在怕得颤抖不已,“那一天在灵帐里,是我和萨尤里替您接的生……那不是胎儿,只不过是一堆……不成形的血块而已。”

  ——不可能的!这绝不可能!她的儿子,她和扎格尔的宝贝,被雪山上的大巫姬预言过的黄金家族的塔索……在她肚子里缓缓变大,调皮地伸腿踢她,整整七个月啊……

  ——她方才明明还……梦见他了。

  忽然之间,虚空中有个声音宛若雷鸣:“……无论是神明还是恶魔,求你们听取我的愿望!我要扎格尔回来,我要他回到我身边来……苍天、大地以及江河作证,星空、日月以及我身体里的花朵作证……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为此我不惜任何代价!

  ……代……价?

  连长安猛然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右手使劲挣脱,反捉住额仑娘的手腕:“扎格尔……扎格尔呢?”

  额仑娘还未回答,“噗通”一声,萨尤里已扑倒在地嚎啕大哭:“单于他……他已去了星空之海,我们以为你也没救了,那一会儿生下……生下……后,你真的没气了,幸好后来又活过来……阏氏啊,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扎格尔……并没有得救?

  ——她分明付出了“代价”,她失去了她的儿子,她付出了自己拥有的一切!还不够么?这样还不够么!

  ……多么荒谬。

  这个梦她鲜有的印象深刻,甚至连那小小少年扑在臂弯里的重量,都是那样生动鲜活。他们怎可能已经死去,不在人世?她分明知道敕勒达长大后的样子,她分明能看见自己和扎格尔一道成熟一道衰老,直至鸡皮鹤发依然双手交握……那不可能仅仅是梦,仅仅是幻想。相比于梦境和幻想的栩栩如生,她醒来后面对真实的死亡可有多么虚假多么荒唐!她忍耐了多少、付出了多少、失去了多少才筑成的小小幸福,就这么轻轻巧巧的……没了?

  一双利爪死死揪住她的心,但她的泪与血,都已流尽。悔恨和愤怒持续不断地啃啮她的骨髓,如同细小毒虫,如同永恒火焰。

  ……火焰。

  萨尤里的哭声远在天边,自己的嘴唇一阵甜蜜冰凉。连长安知道这是小巧的羊毛刷沾着蜜水轻轻刷过,这么久以来,原来她就是靠这个、以及怀里的熊熊火焰才活下来的吧?

  ……火焰……

  她发觉自己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她是草原的阏氏,她不能这般虚弱下去。

  “去倒水……再拿盏灯来,太暗了,我什么都看不见。”她说。

  萨尤里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是连伤心都忘了。小丫头害怕地望着额仑娘,额仑娘也惊恐地望着她——就像是数日之前,她们在灵帐外四目交投的光景。

  其时正值后晌,太阳隐隐沉落,在冬日的天空里发出惨淡白光。帐篷中没有点灯,因为根本不需要,角落里燃着添加香料的炭盆,帘幕半卷——于是那白光便无孔不入,它此刻正斑斑点点洒在地毯边、床榻旁、甚至连长安的脸上身上。

  ***

  就在何隐带领五百余名白莲之子到达阿衍部营地的那天下午,连长安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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