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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六九、大漠孤烟直

  连长安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看见头顶连绵水色的绣帐。帐子是去年月氏国进上来的贡品,花纹与针法都与中原风格大相径庭。比起满眼的金丝银线璎珞飞天,还是这浅青暗纹淡烟流水讨她喜欢,几大箱子礼物里她独独挑中了这件,当夜便张挂起来。扎格尔也是极喜欢的,虽然理由和她不同——那一晚翻云覆雨间他凑在她耳边窃窃私语,直说他们就像是□裸躺在青空之下,好一个天高云淡!

  ——扎格尔不知醒了没有?连长安想。这身孕已近七个月,大腹便便不说,更兼着腰腿日日酸困,精神头儿也越发不济了……难道昨夜倚在塌边,一面绣着小衣裳小鞋子,一面和萨尤里随意谈天说地,说着说着竟合上眼迷迷糊糊睡过去了?此刻身上穿的怎么还是日间正式的裙袄?

  连长安在软榻上沉重地翻了个身,开口呼唤:“萨尤里?萨尤里……”只听外间“嘭”的一记闷响,似乎是矮几翻倒的声音;下个瞬间,小丫头已踉踉跄跄奔了进来,一边跑,一边还不住揉着右边的膝盖::“阏氏,您醒了!”

  萨尤里显然是才哭过,或者一夜没睡;两只眼睛肿得像一对粉红色的桃子。连长安吩咐她:“去瞧瞧单于醒了没有;要是已经去了金帐,就端一份儿我常喝的茶送过去,你盯着他先喝干净了再办公事。”

  萨尤里双目大睁,像是被吓住了,顷刻间两行眼泪簌簌而下。她带着浓重鼻音哭道:“阏氏,您可……您可千万不能这样,单于他……单于他已经不在了……”

  连长安缓缓地、缓缓地撑起身子,脸上不见半分血色,宛如一张透光的薄纸。“不在了……”她低低重复女侍说过的话,像是牙牙学语的幼童,口齿不清、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不在了……不在了……”

  无论怎样说服自己那只是一个恶梦,你终究都要醒来面对现实。

  ——从今之后,永远,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

  扎格尔躺在一座特地为停灵而搭建、纯黑色羊皮搭成的小毡包里,灵床的四个角挂着四盏羊脂明灯,暖红的光扑在他的脸上手上,仿佛那平滑的肌肤下面依然还跳动着活生生的血脉……即使已经故去了许多天,可他的样子丝毫没有改变,还是那样年轻那样俊朗,嘴角甚至隐隐上勾,随时都可以再一次放声大笑。

  连长安弯腰进了毡包,甩脱搀扶自己的萨尤里,走上前去,在灵床边俯下身子。多么像,多么像那一日在大阴山下的情景,他也同样是受了箭伤,被人抬着躺在木板上。那一日的自己同样是这般俯下身去、深深吻他,敕勒川作证,大阴山作证,头顶至高至善万知万有的长生天作证,那一日他们的吻甜如蜜糖。

  ——于是她便小心翼翼吻下去,挥尽自己余生所有的温存;他的唇好冷、好冷,冷得如同此时此刻,她怀里的那颗心啊……

  “……你出去守着,谁都不许放进来。”连长安命令,将口中银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可是阏氏,您昨天已经哭昏一次了;好容易缓过来,节哀顺变……”

  “出去!”

  毡包的帘子一起一落,油灯的火焰微微颤抖,终于只剩下他和她了。他们曾在明月之下交换彼此的灵魂和躯体,没有谁能把他从她身边带走。

  ——不管是“命运”或者“神明”,都不能够!

  “扎格尔……”她不断呼唤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吻他冰冷的嘴唇、他紧闭的眼、他宽阔的额头和他脸颊上那两道竖直如泪痕般的伤口,“扎格尔……我是多么爱你,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下……”

  ——我绝不会让你、把我一个人丢下。

  连长安将手探入怀中,取出那柄始终贴肉收着的牙玉短刀。多年以前在那个龙城的暗夜,生死一发之时他将这刀交在她手中:“这可是我的宝贝,现在送给你,要拿好了。”

  在草原上,短刀是少年送给心爱姑娘的定情信物,这是他的宝贝,也是她的宝贝。她一直小心珍藏,甚至早就决定若有一天自己死了,也一定要像赫雅朵阏氏那样,握着这柄刀到火焰里去的……多少腥风血雨,多少剑影刀光,这条漫漫来路荆棘满布,她一直以为,自己才是注定会先离开的那一个。

  “……长安,你要去,我就放你去,我不拦你——生尽欢,死何憾?可是……我喜欢你,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你若死了,我只能大哭一场然后逼自己把你忘掉,再去找别的女人过这一辈子……我很怕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你了,我很怕我永远无法忘记,就这样想着你、始终想着你,一辈子不能相见,一辈子都不能忘……你明白吗?”

  ——我做不到,扎格尔,我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昨夜你回来的时候我已大哭了一场,但哭过之后却无法遗忘。我无法把你忘掉,我甚至无法不去想你:想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想你的温暖拥抱你的明亮笑颜,想我们共同度过的所有的日子……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一辈子实在太长了,不过是短短数十天的分别,我已经这样寂寞……

  求你……回来。

  “啪嗒”一声轻响,一滴滚烫的液体从高处跌下,落在扎格尔闭合的左眼旁边。那滴液体顺着他面上的刀痕一路淌落,像是一道笔直的眼泪——可是,眼泪并不是红色的。

  ——我们许下过神圣的誓言,背靠背永远在一起,做彼此的盾,做彼此的剑,共同对抗这个残酷而冰冷的世界……我答应过赫雅朵最后的遗愿,一定要保护你;用女人保护男人的方式保护你,用妻子保护丈夫的方式保护你……

  一滴一滴跌落的液体汇作了涓涓细流,将她的手腕和他的脸庞紧紧连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我知道你有你的人生,我也有我的人生,我们从来不说“同生共死”。但是我远没有你那么坚强,我真的、真的没办法独自走下去的……

  ——叶洲曾经说过,我拥有真正的“白莲血”,可以给予生命,也可以创造奇迹。他每次说起这个话题我都并不在意,因为我相信和你在一起,本就是生命至大的奇迹。只要我们在一起,没有什么事情无法做到,没有什么愿望不能达成,我不需要血的力量,那不是属于凡人的东西,我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站在你身边,这样就够了,这样就是我的“幸福”了……

  ——如果真有“奇迹”……如果我真的是天人后裔,无论是神明还是恶魔,求你们听取我的愿望!我要扎格尔回来,我要他回到我身边来;即使苍天崩塌在我的头顶,碧绿的大地开裂将我吞噬,波涛汹涌的河水将我淹没,我也绝不害怕绝不后悔……苍天、大地以及江河作证,星空、日月以及我身体里的花朵作证……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为此我不惜任何代价!

  让他……回来!

  ***

  小丫头萨尤里蜷缩在灵帐外,忍不住又开始哭了。从昨天傍晚他们三人忽然出现在营地门口,从娜鲁夏阏氏撕心裂肺地痛哭直至昏厥过去,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经默默地落了多少眼泪。

  好容易阏氏醒了,可那双美丽的眼却干如灰烬;她宁愿她继续哭下去,哪怕再一次哭昏过去也无妨——总胜过如今这般模样,脸上那种可怕的神情,简直像是暴风雨到来前的狂乱乌云。

  萨尤里用双手拼命抹着眼睛,泪眼朦胧里,依稀看见一位周身漆黑的佝偻老者正蹒跚而来。她走得近了,风一吹,满头白发像是冬日的枯草,竟是额仑娘,她仿佛一夕之间老了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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