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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一切都在燃烧——装满柴草的嫁妆车子,泼了黑油的断瓦残垣,傍晚才搭起的三顶硕大帐篷……甚至连头顶的半边夜空也要熊熊烧起来了。

  火焰与烟雾之中,惨叫和哭号代替了琵琶羯鼓。无数人影来来去去,穿着龟兹人的护心铁甲,拿着龟兹人的染血短矛。

  慕容澈心中明白,自己正应该趁机逃走;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离去,这一段名叫“阿哈犸”的岁月,便会顺理成章埋葬在辽阔大漠的风沙里。但是,这个名字、这段岁月留给他的痕迹远比他自己认为的还要多得多,那些剑影刀光,那些千里跋涉,那些暗夜营火边听不懂的歌谣,那些迎着漫天箭雨向前冲锋、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的疯狂日子啊……

  ——于是他放任自己的理智烟消云散,拼尽全力,向着火海疾奔。

  ***

  满地都是倒伏的尸身,都是身经百战的匈奴勇士的血肉和残肢。从没有一刻犹如此刻,叶洲竟开始痛恨自己血管里流淌着的白莲血——若不是这百毒不侵的身体,他本可以早早发现食物和美酒中添加了别的东西;他本可以早早想起坐在自己左手边,那个眼珠妖蓝的家伙的另一个身份……

  变故从人群中一阵莫名的骚动开始,他看见扎格尔从中央的主座上起身张望,然后一根利箭从天而降,穿透他的身体。有几个阿衍族人在喊着“单于”,但声音统统萎靡虚弱,最终化作哀嚎。他看见离得最近的厄鲁纵身将扎格尔扑倒,然后一、二、三、四……更多的弩箭飞来,插满新郎倌的后背。

  龟兹公主被眼前的情景、被自己新婚丈夫的血吓得厉声尖叫,而金发的龟兹王子则在疯狂地大笑。叶洲冲向扎格尔和厄鲁,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那是离别之时,宗主在金帐外替他们送行,队伍将发时特地将他叫到一边;血色残阳下,连长安向自己躬身行了一礼,切切叮嘱:“我不能跟去,一切拜托了。”

  他怎能受她的礼?慌忙想要躲开,却给她一把扯住;仿佛还不放心,又说了一句:“平安回来!拜托了……”

  然后他便点点头,回答:“交给我。”

  交给我……

  作为喜宴贵客,叶洲并没有携带兵刃,但扎格尔腰间却一直挂着连长安送给他的光风宝剑。在龟兹人冲上来之前,叶洲已不顾一切扑到了扎格尔身边。厄鲁受伤太重,几乎是立刻便断了气,血染透了他和他舍身保护的单于——就像他们幼时结拜时发下的神圣誓言:无论生死,两不相负。

  叶洲推开厄鲁,拔出扎格尔腰间的光风剑。削铁如泥的神兵霜芒似雪,一阵血雨纷飞过后,叶洲身周五尺之处,龟兹人的尸身堆成了一个圈。

  龟兹王子面色一白,连忙转身钻入人群;喀琦丝公主却没有那份应变,被叶洲一把扯住,染血的光风剑架上她的玉颈。

  “不想让她死,就退开!”叶洲高声断喝。

  龟兹武士们纷纷停下脚步,却没有人后退,而是不约而同向他们的王子投去探询的目光。

  ——原来始作俑者是他,这个素有病弱之名、金发蓝眼的青年。

  “放下剑吧,叶将军。”那王子的声音忽然变了,连口中的匈奴语也一下子流利起来,“我给外面的五百人送去的酒可比你们喝的还要烈两倍,你不用拖延时间,指望他们冲进来了……要不然这样?我敬你是位巴图鲁,你只要放下那小子独自离开,我绝不阻挡。”

  叶洲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挟持着龟兹公主向后退了两步,站在昏迷不醒的扎格尔身边。“你会后悔的,”他说,“即使你这次侥幸成功,龟兹也完了。”

  龟兹王子放声大笑:“那又怎么样?月氏、柔然、楼兰还有花刺子模不是全都完了?你们本就没打算放我龟兹一条生路,否则那小子为何不肯娶我的妹妹,反逼她嫁给这个卑贱商人生出的杂种?”

  叶洲无言以对,某种意义上说,他讲得的确是事实。

  “呵呵,你还没认出我吗?龟兹算什么?三年之前,大阴山下,我差点得到了整座草原!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害我十年经营尽数白费!”

  叶洲的双眼猛地睁大:“你是……在大阴山下逃掉的……左贤王的蒙面谋士!”

  龟兹王子却不再理他,转而呼唤自己妹妹的名字:“喀绮丝……”

  公主已哭成了一尊泪人,浑身颤抖着、发出细弱的尖叫。

  龟兹王子却依然一脸温柔,碧蓝的眼眸幽幽如海:“喀绮丝啊,咱们龟兹人可以死,绝不能受辱。有匈奴单于给你陪葬,你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

  越往前走,空气里的血腥气就越浓。行馆两侧是燃烧的马车组成的火墙,前门也被数十名龟兹武士死死堵住,慕容澈咬了咬牙,埋头穿过后院那三顶烈炎熊熊的帐篷,帐篷内外倒毙着无数匈奴人的尸身。

  ——即使所有人都死了,那家伙、那家伙一定还活着的。

  仿佛回应他的信念似的,只听“砰”一声巨响,灰尘、碎砖和火星瞬时遮蔽半空,一道黑影穿破房顶落在院子里,距离慕容澈只有三四步远近。

  “叶洲!”他看清来人,欣喜地叫出声。

  没错,的确是叶洲——左手倒提光风剑,右手抱着一动不动的扎格尔;三四根弩箭中在肩头和小腿,七八道伤口一起流着血。

  只用扫一眼,慕容澈便知道,扎格尔已生机渺茫——这种当胸贯穿的箭伤,战场上见得太多了。他当机立断道:“丢下他,我们走,我有马!”

  谁料叶洲狠命摇了摇头:“你带他走,不要管我。”

  “你疯了!他已经没救了,可你还能活下去的!”

  叶洲依然摇了摇头:“她在等他回去……我答应过她,要带他回去的。”

  慕容澈望着叶洲,叶洲也在望着他;两个人的神情迥然不同,目光却一样复杂。行馆中的龟兹人显然没办法如叶洲这般窜上房顶,他们转而从前门一拥而出,向后院绕了过来,顷刻之间,喊杀声已近在耳边——

  慕容澈紧咬银牙,一把从叶洲手里抢过扎格尔负于肩头,恶狠狠向他说:“你还能走吧?你要敢独自留下来拖延追兵,我就把这家伙丢进火场里——我发誓!”

  “你……你才疯了!一起走我们都会没命。”叶洲终于变色,立刻反对。

  “闭嘴!省点力气吧,再废话下去你才一定没命!”慕容澈用左臂护住头顶,右臂则护住扎格尔的脑袋,纵身跳入摇摇欲坠的着火的帐篷,“朕是不会死的——真龙不会死!”

  ***

  ……

  持剑的王者遥望着传说中的彼方——

  唱歌的旅人行走于永远的他乡——

  三个秋天之后,星星回归天上——

  黄金的单于消失在火焰的中央——

  一百年后,草原上风的子民们全都听过这样一首歌,歌唱展翅的雄鹰,歌唱年轻的王者,歌唱他的生命之火熄灭在最灿烂的时候……

  每一次营地里的吟游歌手唱到这个故事,那些围着火堆聆听的美丽少女总会眼含热泪,那些腰跨弯刀的矫健少年总是义愤填膺——举世无双的英雄终究死于卑劣的诡计,死在鬣犬之年初雪的时候。

  十日之后,两匹用绳子连在一起的瘦马跛着腿回到了阿衍部的冬日营地,为了逼着它们不断向前,马臀上一道一道都是用刀锋划出来的血口。在距离营地北门还有一箭之地的时候,当先的那匹再也坚持不住,轰然摔倒,口中吐出血沫,竟这样活生生累死了——连带着后头的那匹也一并倒地,马鸣啡啡……三个人从两幅马鞍上滚落下来。

  五百精骑,数十名扈从,还有阿衍部的基石“金帐总管“厄鲁……没了,都没了。从这趟覆灭之旅中回来的,只有他们三人。

  ——其中一个是依然活着却只剩半口气的阿哈犸,另一个是始终昏迷不醒的活死人叶洲,还有,业已故去多日的、扎格尔单于的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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