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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我们根本不需要王冠,只需要土地;或者说……需要能养活许多许多人的粮食——只有‘活下去’才是一切。恶魔雪山上的大巫姬曾经对我预言,让我跨过死去的巨龙的尸体去寻找我的‘命运’,你也看到了,我找到了长安;但……她不是我唯一的收获。我渐渐明白了长生天为什么让我去长城以南,为什么让我亲眼看见汉人的生活……粮食,那就是‘命运’啊,那就是答案……”

  “你想去汉人的驻地劫粮?他们这些年都在各个关口重兵防守,远没有之前容易了……或者,你是想扩大榷场的生意?”

  “是,又不是。互通有无自然是必须的;我想统一草原,我想整合土地,我们的西方有许多小国,我想把他们全都收服在麾下,如果可能,攻入中原当然最好……但……那些都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其实我在考虑……要自己种粮食。”

  “你……你疯了啊,”哈尔洛的眼睛瞪得好比铜铃大,“马背上的男子汉,怎么可能跟长城南边的汉人一样做那种下贱活儿?这简直是妄想,是个大笑话,在‘库里台’上会有人同意才是奇怪!”

  “赫雅朵和长安也这样说,不过她们的理由和你的可大不相同;草原的冬天很长、又很冷,她们不敢断定,中原的谷物在我们的地盘儿能不能长得一样好……不过汉人的书上说,西南方很远,有个叫吐蕃的地方就很冷,那里的人也放牧牛羊,还种奇怪的谷物吃;我很想试一试……”

  哈尔洛猛地支起身子,厉声道:“汉人、汉人、汉人……扎格尔,你可以娶个汉女,这没什么大不了;但别忘了,你可是草原的塔索!即使……即使我支持你,谷蠡、且鞮侯和刘勃勃可不会听信你的异想天开。你是‘金帐’,我们是‘四白帐’,你的确有天然的优势;但你可别忘了,在‘库里台’,所有的部族无论大小,他们的族长都是平等的。到时候有人会喊你的名字,这点我毫不怀疑;可是给予你的呼声绝对无法和谷蠡或者且鞮侯相提并论!特别是谷蠡,刚才你也看到了,他野心很大,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收买盟友的机会。”

  阿衍的塔索依然好整以暇依然不知死活的笑:“是的,我明白。但是……不试试看,又怎么知道一定不可能呢?我会叫你们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利益’——不是阿衍部的利益、萨格鲁部的利益或者瓦雷部和米亚哈部的利益,而是匈奴人的利益,是我们大家的利益。”

  “扎格尔你……”

  “青空照耀之下,都是长生天许给我们匈奴人的土地。哈尔洛,相信我,我会成为单于的。”

  ***

  在匈奴人的传说里,吟游歌手们都是草原上的风;从这里到那里,漂泊不定,不肯停留……那位歌者大笑着去了,夜色之中遥遥传来他的歌声——那是一首汉人的歌,却被他用匈奴人的语言唱了出来。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鼻青脸肿、全身上下的衣裳全都破得一塌糊涂的萨格鲁的塔索呆愣许久,忽然冲到帐边,对着黑暗中喊道:“你可千万别死啊!我还想抢走你的雪莲花,还想收你当仆人,让你夜夜守在我们的帐篷外头弹琴听呢——”

  “……好啊,你尽管试试看吧……我的……好安达。”

  五六、骨肉今朝

  歌声在响——

  萨格鲁塔索的驻地,自然不会只有哈尔洛一顶帐篷在。事实上,这里是一片连绵起伏的毡包的海洋——想从其中寻到某名连长相都不清楚的神秘人物,就仿佛想在羊群里找出你从没见过的那只羊。慕容澈驱马赶至,面对着月光下无数星星点点的灯火,忽地茫然了。

  也不知是不是雪山上的巫姬使用了什么灵药的关系,他身上曾经难倒玉京所有名医的无名剧毒,竟然不治而愈。身体逐渐恢复,甚至连寸断的经脉也尽数接续起来。相隔了这么长的时间,内息再次一点一滴聚集,他终于又可以习武了。

  仿佛随着她的重新出现,癫狂的时流渐渐回复了正轨——往日正在飞速归来。

  “她从帐篷里出来了……她就在左前方不远处……她平安无恙……”

  一种错觉,或者干脆是种幻影,在听到那男人悠扬的迎风飘散的歌声之前,这个念头便已出现在慕容澈的脑海。过去,这样难以索解的类似于“预感”或者“癔症”之类的东西,只有在身体被病痛折磨得丧失神智之后才会偶尔浮现;可现在……自从他打定主意跟随她一路旅行,自从他与她近在咫尺,就越来越频繁地啃啮他的心,也越来越深刻鲜明。

  慕容澈忽然微笑:据说包括阿衍部之内,有许多蛮子都在私下里叫她“巫魔女”——他们也许是对的。

  慕容澈跳下马,徒步向前,与自己的“感觉”稍稍拉远,却又保持住一个恰当的距离往来逡巡。隔着毡包、火堆和杂物,歌声与笑声不断传来。纵使万千人同时喧闹,她的、软软凉凉的低音也总是在其中清晰可辨。

  既然无法找出危险的猎物,不如就留在香饵身旁吧。那位面具怪客使这调虎离山之计,倘若不是为了脱身,他的目标就不言而喻。

  ——是我……如果要杀她的是我……我会选择在哪里出手呢?

  ***

  月光宛如铺泄于地的流动的银,而遍体玄衣的叶洲正踩着这白银御风而来。他的脚步实在不比全速疾行的马儿慢多少,待赶到宗主左近,先一步到达的慕容澈,正在数丈之外踟蹰。

  叶校尉并没有正大光明走过去,亦没有转身去搜寻别处;他沉吟片刻,竟然伏低身子,刻意屏息敛气,暗暗随在慕容澈身后。也许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并非左贤王的神秘使者,而是这个貌似同伴却浑身上下全都透着诡异气息的丑脸人。

  这家伙有问题,或者说……有秘密。这世上唯有怀抱“秘密”最为可怕,他们是冬天蛰伏的蛇,是藏在鞘里的刃,不知何时就会骤然暴起,将整副宏伟画图从中心戳破——而且,最让叶校尉无法释怀的是,那个人……那个人竟然一口道破了他的名字!

  已有多少生死关节,已有多少风刀霜剑,纵使他如今揽鉴自照,也时时惊觉镜子的那一边,是张多么陌生以至于令人哀伤的脸——几乎连他自己都无法辨识的脸。那个人竟然认得他?而他……竟完全想不出对方是谁!

  ……唯有一点毫无疑问,那家伙来自一个漆黑的、没有底的旧梦;他来自“过去”。

  一阵突如其来的战栗席卷全身,叶洲将身子俯得更低了,右手按住疯狂跳动隐隐发痛的太阳穴——预感越来越强烈,他紧盯着他不放;而他……显然正在望着她。

  他总爱望着她,一路而来,也许除了宗主自己,所有人早就注意到了。那家伙也并不在乎别人的“注意”,偶尔还会冷冷回瞪过去,眼神像玉京冬天屋檐上垂下的冰棱柱,又尖利又冰凉。

  ——是的,就是这样;就如此刻他躲在一堆木架后面,偏过身子侧着脸向她瞧;面色阴沉目光哀痛,又尖利……又冰凉。

  ***

  在他目光的终点,那个怀抱着奇怪乐器的男子,正在教身边的女人唱歌。她起初很是羞赧,迟迟疑疑就是不肯开口;后来,那男子忽然俯下身,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的脸颊立时红了,转头啐道:“唱就唱,谁怕谁?”

  好一个耳鬓厮磨,好一个轻怜蜜意,今夜果然是属于恋人的。月色为他们而存在,头顶的星为他们闪耀,脚下的查桑花儿为他们盛开——这世上怎会有如此魔幻般的夜晚?怎会有这样旁若无人的爱情?

  ——而他呢……他在望着她啊,他分明分明一直一直在望着她,为什么……为什么她从来未曾觉察?可悲的、无可救药的自己啊,你在期盼什么呢?期盼那女子在热恋的情人怀中回过头来……回过头来对你笑一下吗?

  慕容澈忽然觉得喉头微甜,胸中气血翻涌。他的眼睛分明在看她,看到的却是血肉模糊、千刀万剐的自己。

  “我在做什么啊?”朦朦胧胧中,他想,“我该杀了她的……我真该把他们……全都杀掉算了!”

  正心潮澎湃、无可自抑之时,极近、极近的身后,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全然是下意识的动作,慕容澈的身体已在刹那做出反应:身子拔步急躲,右手则飞一般探入怀中——待抽出时食中二指之间,赫然夹着根全无光芒的漆黑长针。

  身后之人冷冷嗤笑,随即无声无息平平淡淡的一掌按出,直取慕容澈的右腕。慕容澈心中大叫不好,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只可惜自己的武艺刚刚恢复,尚不及当日十分之一;纵然心念如电,知道这一掌决计不能硬接,可是身体的移动就是无法如想象般迅捷……不过电光火石间二人四臂交错,慕容澈只觉右手腕骨一阵剧痛,那根毒针再也拿捏不住,轻飘飘掉落在脚下的乱草之中。

  这变故实在来得太过突兀,他并未看清面前是谁,只当那消失的左贤王使者竟是位可怕的武林高手。于是,几乎不假思索,慕容澈已放声疾呼:“危险!快走!”

  不远处琴弦凄厉一响,随即是长剑出鞘、清越的龙吟——所谓投石破月,果然惊起鸳鸯。

  ……待扎格尔与连长安半晌不见异动,终是一使长剑一使短刀小心翼翼逼了过来。却发现木架之后,一位疤面怪人正狠狠瞪着面前神色尴尬的男子,那名男子的左手则捉着他的右腕不放——那疤面人自然是阿哈犸;那男子也不是什么刺客,而是……叶洲。

  四个人、八双眼顿时面面相觑;其中,最莫名其妙最摸不着头脑的又数叶洲与阿哈犸的“主人”连长安。终于,还是扎格尔率先大笑,“呛啷啷”还剑入鞘,忍不住打趣:“你们跟那么紧做什么?怕我偷偷把你们家长安吃了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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