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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连长安大睁着眼,眨了两眨,笑容再次攀回腮边:“我没有怜悯你,”她说,“我不过实话实说。你本来并没有陷进泥沼之中,你大可以转身逃走的,不是吗?你没有抛下我,所以……所以我们是一起面对死亡的同伴——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疤面男子深深垂下头去,肩膀不住抖动,显然心有所感,却再也无话可说。

  “……你叫什么?”她松开扎格尔的手,缓步踱到他面前,“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阿哈犸。”许久,他回答。

  “阿哈犸?你是汉人吧?那么这名字应该是……是个绰号?”

  “就是……阿哈犸!”他再次重复,斩钉截铁。

  ——于是她莞尔,不再追问;毕竟她也有故事,永远不愿说给人听。

  “原来如此……阿哈犸,谢谢你。”

  疤面男子猛地抬起头来,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你……谢我?”

  “这有什么奇怪?”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你怎么会谢我?你是我的……仇人啊……

  “可是我……我不过是个卑贱的奴隶,而你却是……贵人……”

  “呵……”连长安闻言解颐一笑,笑靥如花,“那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生下来就是‘贵人’的,我也曾吃过许多苦——看你的样子……你一定也吃过许多苦吧?”

  “……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奴隶了,阿哈犸;除了自由之外,你还想要什么?我还能帮你做什么?”

  极之丑陋的男人俯视貌美如花的女子,他和她的目光交汇一处,如同玉京城外清浊分明的泾河与渭河;如同两条波涛汹涌的命运的激流。他的目光里有怀念、有爱怜、有悲恸、有愤怒,盘旋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漩涡;而她的目光澄澈清亮,别无挂碍,就像是头顶万里无云的湛蓝青空。

  ——他记得她,她忘了他。他因她的离去而一无所有,而她却因离开了他而空前美丽空前幸福。

  ——这就是我们,该诅咒的“命运”吗?

  慕容澈忽然单膝跪地,右手像匈奴人那样举起来紧贴在胸口。他止不住周身的颤抖,因为激奋,因为克制,因为矛盾,因为一阵阵锥心刺骨的痛……

  “请让我跟随您,娜鲁夏……塔格丽……”他一字一顿、艰涩无比地这样说。

  ——如果这就是“命运”……我要斩断这“命运”!用我……这只手。

  ***

  阿衍部的朝圣队伍在预言之后的第七天离开了“死者之眼”,身后留下了几十座累累的坟冢——匈奴人生于马背,死后也乘着烟尘的骏马回归星海,他们没有“入土为安”的习俗。这些坟墓属于被弯刀杀死或者被弓弦勒死的一众汉人奴隶,属于那些遥望故乡、却永远也无法回去故乡的漂泊的魂灵。为牲畜一样的贱奴埋骨祭奠当然是他们的塔格丽的决定——塔格丽果然是个稀奇古怪的女人;虽然她真的美得像是“娜鲁夏”,像是高山上的雪莲花。

  “……我会记得这些流出的血;”离去之时,马背上,阿衍的塔索沉声诉说,“我会记得‘他们’连圣地的法则都不顾;我会记得‘他们’对你做的一切。”

  ——这个“他们”,是指这次阴谋的始作俑者,右贤王且鞮侯以及他派出的刺客。

  白莲之子们在连长安失踪的那一夜抓到的“活口”起了关键作用。数日的严刑拷打,最终以那名筋骨如铁的匈奴汉子遍体鳞伤、神智崩溃作结。他吐出了且鞮侯的名字,还断断续续吐出阴谋的首尾——这一批汉人奴隶本就是右贤王送给塔索的礼物,他和他的同伴早就埋伏其中,煽动事端,提供兵刃,再趁机浑水摸鱼。右贤王的目标是娜鲁夏塔格丽的命;以及……可能的话,还有扎格尔塔索的命。

  “……赫雅朵说的没错,”连长安轻声回应,“战争已经开始了……不可避免,不死不休。”

  “是的,已经开始了;”扎格尔道,“而我们已赢了第一步。”

  “……你是说这次的阴谋?”

  “不,当然不是。这不过是次刺杀,和之前我经历的那些比起来,不过如此而已……我说的是‘预言’啊,长安;巫姬婆婆的预言很快就会传遍整个草原,你等着看吧,我们得到了威力无穷的武器!”

  扎格尔的话语里满满都是兴奋,可连长安只是微笑,但笑不语。

  预言……她当然知道这种东西的可怕。就像是……就像是“白莲”的传说,百年以来让三千子弟悍不畏死,化身战鬼。但那终究只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连长安不是扎格尔,她并不真正相信;相反的,她甚至还觉得隐隐心惊肉跳。

  “……我听到了马蹄声!从这座海洋到那座海洋,快如疾风,震撼大地!”

  ——这应该是说扎格尔会拥有强大的军力。

  “……我听到了战败者的哭喊!漆黑的翅膀飞过,火焰熊熊焚烧,敌人的妻子悲伤泣血!”

  ——这应该是说扎格尔将要毁灭许多敌人。

  “……我听到了苍空的鸣动!祖先的刀剑出鞘,歌者的琴弦奏响,英雄的血脉重归荣耀的星海!”

  ——这个……这个是说扎格尔会成为阿提拉大单于那样在星海中留名的了不起的英雄吧?

  的确都是极好、极好的征兆;仪式结束之后,连长安甚至觉得,扎格尔的部属们看向他们的目光都变了。简直像是……简直像是“白莲之子”们望着连怀箴一般。

  可是……“预言”并非只有这样而已。最后两句让人猜不透的话语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那两句话湮没于众人的欢呼声里,连长安确定,除了自己和扎格尔,没有第三个人听清。

  ——还有,那个诡异的巫姬叫她……莲华之女、乱世之母、烈焰新娘……

  “……不要胡思乱想了,傻丫头!”扎格尔伸手弹一弹她的额头,满脸正色,“那是说你会给我生个儿子,让我们快点做可以生儿子的事儿吧!”

  这种事情……这种事情……也可以青天白日之下脸不红气不喘的大声说出来吗?连长安侧脸避开,一扬鞭疾奔两步,真真哭笑不得。

  是的,她是在躲,一直在躲。

  匈奴男女并不比长城以南的汉人,并没有什么“好女不二适”的说法。相反的,因为战乱频仍,成年不嫁和夫死寡居反而成了被耻笑的对象。扎格尔知道她的过去,知道那个高高坐在黄金色的宫殿上的城府极深的男子,他从未表现出任何的不快,他反而、反而对已死的慕容澈非常“感兴趣”。

  “……喂,我保证比他‘强’呢!”

  他曾经很得意、很得意的这么说。

  ——他越是这么说,连长安越有一种抄起花瓶彻底打昏他的抓狂冲动。

  就这样,连长安反而越跑越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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